他兒子在省城裡當了個官,葉汝川知他是存了想和自己攀比的念頭。要是照實說,豈不是當眾自打嘴巴,顏麵儘失,但要睜著眼睛說瞎話,道兒子還在留學,坐他手邊的賀漢渚又分明是知情的。這叫他怎麼扯謊。
葉汝川登時說不出話來,見滿桌人都看著自己,支支吾吾,無以應對。
葉雲錦知兄長愛麵子,看他被問住了,腦門上都迸出了一層汗星子,正想打個圓場把問題混過去,忽聽賀漢渚開口:“六叔問的應當是賢齊吧?也是巧,年前我在天城,遇見他表弟,偶聽她提了一句,說她表哥明年便就畢業了,成績驕人,等他回來,便可大展身手。”
蘇家長輩一聽,忙恭喜葉汝川,說等賢齊回來,再有賀漢渚這個現成的表叔提攜,往後是前程無量雲雲。
葉汝川沒先到賀漢渚竟會主動開口替自己解圍,全了他的臉麵,大大地鬆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心裡又是羞慚,又是感激。
葉雲錦看了眼賀漢渚。
接下來桌上再沒出什麼意外,一頓飯終於吃飯,包括葉汝川在內,蘇家的那幾個叔伯全都喝高了,爭相力邀賀漢渚明日到自家做客,賀漢渚隨意應對了幾句,眾人被各自家人扶著,醉醺醺,心滿意足地去了。
葉汝川也是大醉,葉雲錦叫人送兄弟去休息,他不去,掙脫了出來,晃到賀漢渚的麵前,拍他肩,大著舌頭道:“大兄弟!夠義氣!往後啥事,你開個口,我葉汝川要是不應,我就不是人……”說著晃了一下,險些站不住腳,虧的賀漢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口裡連聲感謝。
葉雲錦見兄長醉得不像樣了,怕他在客人麵前再弄出笑話,忙喊蘇忠。蘇忠拽著舅老爺強行帶走,場麵這才消停了下來。
已經不早了,今夜賀漢渚自然是要留宿的。葉雲錦和紅蓮帶著幾個下人,親自送客到客房去休息。路上,葉雲錦話不多,隻說了幾句今晚招待不周之類的客氣話,紅蓮卻不住地向賀漢渚打聽自家少爺在外頭的情況,問他知不知少爺的寒假是怎麼過的,年又是和誰過的。說:“少爺打小是我看著大的,這麼多年,去過的最遠的地,也就是省城了。每個年都是家裡頭過的,就這回例外。家裡這邊,大年三十晚上,熱熱鬨鬨。雖則知道少爺在那邊有您這位表舅顧著,自然是放心的,但想她一個人,還是有點記掛。我要是話多,賀司令您彆見怪。”
賀漢渚看得出來,這個胖胖的小腳婦人提及她,滿心滿眼全是牽掛。同行的葉雲錦雖沒開口,但也望了過來,眼底帶著一縷掩飾不住的關切之意,登時心虛,哪敢說她是和自己在一起的。
他頓了一頓,含含糊糊地說,自己也不清楚,但聽聞她很得校長夫婦的喜愛,除夕仿佛是在校長家裡渡過的,還一起吃了年夜飯。
紅蓮原本就怕女公子一個人,淒慘慘地渡過大年夜,想起來就難過,聞言鬆了口氣,十分高興,連說校長夫婦是好人,自己要去廟裡給他夫婦二人祈個福。
葉雲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將他送到院門前,停步,含笑請他進去休息。
這一夜,躺在蘇家的床上,閉目,聽著窗外夜風吹過走廊的聲,賀漢渚久久無法入眠。
終於見到了她的母親。
葉雲錦款待自己,熱情而周到,但又不會有令人不適的過分殷勤之舉。這讓賀漢渚生出了一種久違了的宛如歸家的親切感覺。
他對這個行事爽利的婦人很有好感,也慶幸自己今天來了這裡,得見她的家人。
有那麼一瞬間,賀漢渚甚至生出了一種衝動,想立刻再去麵見葉雲錦,將自己傾慕她女兒的事告訴她,希望獲得她的許可。
然而,這念頭如光如電,剛冒出來,就立刻寂滅了下去。
他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向她的親長表白自己對她的喜歡。
然而,他有這樣的能力和資格嗎?
一個連明天有沒有的都不知道的人,拿什麼去向她的親長請求許可?
葉雲錦看著強乾,但對女兒的眷眷之情,還是表露無疑。她還有她的兄長葉汝川,都是如此地信任自己。
自己卻做了什麼?
表麵一本正經,高高在上,背著人卻私德全無,不但竊了蘇家香玉,還沒法顧全未來。
他有點不敢想象,要是哪天,讓他們知道了自己對她做下的事,他們會是如何的反應?
他得償所願,得到了她,也以那枚鐫有自己姓名的戒指贈她,以為許諾。
然而,他賀漢渚,到底能不能做到,守住這個諾言?
這一夜,賀漢渚便如此,在欣喜和愧疚的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交替反複中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天還沒亮,穿好衣服,從房裡出來,到了院中,舒展身形,活絡筋骨。
他小的時候,祖父為了讓他增強體質,聘來了有名的武師,悉心教授他拳腳和功夫。從他六歲開始,一直學到了十二歲。
後來的這麼多年裡,他在陰溝裡掙紮向上,這早不是每天清早的必修了,他對自己的身體也渾不在意,但為紀念感情深厚的祖父的緣故,倒也沒徹底廢棄。
尤其是最近,在為她戒煙戒酒之後,他又特彆想再重新撿起小時候的這個功課。
他勁道沉穩,發力如山,打完一套拳腳,天光已亮,人立在院中,閉目片刻,睜開眼,感到耳聰目明,神清氣爽,渾身的筋骨和血氣仿佛都舒展了開來,四肢百骸,充盈力量,身上也出了熱汗。
還早,蘇家的下人大概以為他仍在睡覺,還沒送來洗漱用的水。
賀漢渚便開了院門,憑昨晚的方位記憶,朝廚房的方向找了過去,轉過一道走廊,看見葉雲錦和蘇家的管事蘇忠兩個人站在路旁,在說話。
賀漢渚正要上去招呼,隱隱聽到蘇忠似乎正在提自己,腳步停了一下。
“……夫人,賀司令送您的伴手禮也十分貴重。您看怎麼回禮為好?”管事詢問主母。
葉雲錦交待了一番,蘇忠點頭應是,笑道:“說起來,賀司令昨晚是真的給夫人和舅老爺麵子。那幾位回去了,醉了還好,要是醒著,我估計都睡不著覺了。”
葉雲錦一笑,想了下,又問:“你昨晚送舅老爺去休息,有沒問他給大當家那邊送東西的事?”
蘇忠道:“問了。舅老爺讓我和你說一聲,咱們兩家一並送去的東西,大當家全都沒要,退了回來。不過,捎了句話,說他平安無事,也感激好意,請舅老爺不必記掛。”
蘇忠傳完話便沒再出聲了,悄悄看著主母,神色似乎有點不安。
葉雲錦麵容也漸漸轉冷,沉默了片刻,忽然哼了一聲,淡淡地道:“罷了,他是什麼人,瞧不上咱們,人沒事就行了,不收便罷,由他!你去看看,賀司令起了沒。我去廚房瞧下早食,他出身官宦人家,飲食要比咱們這種人家講究。他不和咱們擺架子,咱們自己不能怠慢了貴客。”
蘇忠仿佛鬆了口氣,忙應是。
葉雲錦不再停留,說完,邁步,往廚房匆匆而去,蘇忠也轉身,走了過來。
不知怎的,賀漢渚忽然就想起了早先從莊闐申那裡聽來的關於葉雲錦和鄭龍王的一些傳言,見蘇忠朝這邊來了,下意識地立刻退了回來,折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等蘇忠來叩門,才如同剛起身的樣子,出來,開門。
這個早上,賀漢渚用過了葉雲錦親手替他烹的早飯,葉汝川也酒醒,起了身。賀漢渚再盤桓片刻,謝過主人的盛情款待,說要動身回往府城了。
葉雲錦知道他還在等著鄭龍王的消息,便也不再強行挽留,將他送了出來。葉汝川和他同行回去。剛出縣城的門,蘇家的那些個叔伯聞訊,追了出來,再次苦苦留客。
賀漢渚再三拜謝,費了好大一番勁,又放話,請他們下回去天城,儘管來找自己,最後可算是得以脫身,在保寧縣縣民的注目下繼續上路。
他是在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回到府城的。和葉汝川分彆,徑直回了自己住的旅館。剛進去,他留在旅館裡的一個手下就遞上一封回帖,說傍晚,鄭龍王的一個手下送過來的。
賀漢渚立刻接過,拆閱。
鄭龍王在回帖裡說,收到了他的重禮和慰問,不勝感激,自己在江邊碼頭的船裡恭候,請他回來後,見帖,移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