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來到院子裡,還沒細看什麼,就先吐了一口血,他的神色萎靡,這一口血吐出來像是把半數精力也都拋出,當下就要軟到在地。
好在隨行的不止有紀墨,還有孫二叔他們,七手八腳地把人扶起來,扶到了屋子裡去。
後麵跟隨的女人一臉焦心,孫爺爺的故去,毫無疑問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大的隔閡。
當年男人為了女人,多少年跟孫爺爺父子不合,連在孫爺爺身邊孝順都不曾,就差沒有徹底斷絕關係,如今孫爺爺突然走了,回憶起自己過往的不孝,在看到那不孝的明證——女人的存在,又哪裡還會有好臉色?
這一點,在女人被甩開手的時候就知道了。
多年夫妻,他不嫌棄自己無法給他生一個孩子,卻怨恨因為自己的緣故無法孝順父親,以至於父親去後,追悔莫及。
家中這種詭異的氣氛,紀墨是感受到了的。
孫二叔他們那些人離開之後,女人就去廚房忙活,做了吃的端上來,送進去,緊接著就是碗碟砸在地上的聲音,他連忙進去看,隻看到女人垂淚蹲在地上收拾那些碎瓷片,還有那熱乎乎的飯菜。
女人的手背紅了一塊兒,男人一臉厭棄地躺在床上,頭朝向裡,不往外麵看。
“我來吧。”
紀墨要接手,女人沒讓,匆忙收拾了大部分出去,又去廚房重新盛出一份飯菜來,“給你爹端去,好歹要吃些,彆慪壞了自己。”
她的眼圈兒有些紅,聲音也帶著幾分哽咽。
年華易老,那藏在長發之中的銀絲最是明白這一路走來的不易,可,她又能夠怨誰呢?
紀墨張了張嘴,想要勸,又不知道如何勸,感情的事情,旁人最是說不明白,輕易摻和不得。
“爹,吃飯。”
送上飯菜去,紀墨不管男人理不理他,直接扶著他坐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了枕頭,他是曾經伺候過不知道多少位師父的,做這些事情,駕輕就熟,順手之極,沒留意到男人看他的複雜目光。
等到做好,那熱乎乎的飯菜端過來,見男人沒有主動吃,紀墨就上手喂,半勺飯半勺菜,菜湯泡過的飯粒晶瑩軟和,正是好消化的食物。
吃了兩口,男人回過味兒來一樣,再要發脾氣,慪氣,卻又差點兒意思了,懶得伸手一樣,就那麼靠坐著,被紀墨喂完了一碗飯。
“彆吃太多了,不好消化,我扶你走走?”
紀墨這樣說著,就把碗碟放到一旁,準備扶男人起來。
男人的手推拒了一下,卻沒拒絕這種攙扶,還是起來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傷痛過甚,才吐了一口血罷了,不用藥也能好的,隻是那精神頭,總是提不上來罷了。
紀墨扶著男人走出房間,走出院子,路過廚房灶台的時候,紀墨看到了女人望過來欲言又止的神情,衝她安撫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話,帶著男人離開。
走出狹小的空間,來到外麵,好像天地都廣闊了一樣。
“以前爺爺最喜歡在那裡站著,仰天高喊‘天下萬法,唯我一家’,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後來想,‘一家’可能也是‘宜家’,那麼多橫豎道理,真正落實到家的,也唯有我們營造師了,那些隻會高談闊論的各家流派,又有哪個是如此切實落地的?”
紀墨帶著男人來到河邊兒,指著那大石頭說,目光看向石頭上方的空處,好像能夠看到孫爺爺印刻在那裡的身影。
“那時候,好些小孩子就跟著在一旁喊,他們也會搶占石頭上的位置,不與爺爺擠,卻會抱著他的腿不放,爺爺總是很嫌棄地抖腿,卻又在對方站不穩的時候低頭去拎他們的衣領子,有一次,一個不小心,拎到了頭發,疼得那孩子叫個不停,爺爺還訓了他,說,男孩子,一定不能嬌氣。”
這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可,孫爺爺就是這樣彆扭,不小心做錯了,是不肯承認自己錯的,還要怪彆人怎麼不把衣領子湊到他的手邊兒,但他心裡又知道錯了,過後就會補給人家一個好位置,或者乾脆給塊兒糖吃。
屬於那種“麵上死活不認,行動上卻會補償”的類型。
如果一定要說麵冷心熱,也是了。
紀墨早就知道孫爺爺這樣的特點,所以,哪怕他聲色俱厲,又拿板子打他,他卻是不怕他的。
“爺爺總念著你,一說就是‘不孝子’,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還幫著爺爺罵過,表示以後我一定會很孝順的……”
平淡的言語之中,有著濃重的悲意,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呢?
生老病死,一定要有一個“病”的順序,人們才能接受後麵的“死”,否則,前一天還好好的人,突然就沒了,誰能受得住呢?
這樣的衝擊,大了些,突然了些,總會讓人覺得不真實。
即便是現在,孫爺爺已經安葬的現在,紀墨還是有幾分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已經很快回來了,怎麼就、見不到最後一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