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桓泰笑著接話道:“我正有些話要問一問阿睢呢,他不著急。”
王紳、謝禮和庾筱三個人也就不在這弈樓雅間逗留了,各自邁開腳步往外走。
“桓睢……”
沉默著往童子學學舍走去的王紳、謝禮和庾筱三人中,忽然響起了低而細近乎自語一樣的聲音。
謝禮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正正對上庾筱抬起的眼。
瞥了一眼側旁不知道想些什麼的王紳,謝禮問庾筱道:“怎麼了嗎?”
庾筱直視著他,問:“你覺得桓家阿睢是真的願意融入童子學學舍裡的嗎?”
庾筱問的是童子學學舍,可她實際上在擔心的是什麼,謝禮和她自己都很清楚。
隨著他們三人連同那出身道門法脈的李睦、明宸和林靈漸漸接受孟彰的主導開始,這童子學學舍其實就已經在烙印上孟彰的印記。
這種烙印是人心的歸複,和那同樣在童子學學舍處留下自己印記的當朝陰世東宮司馬慎可不一樣。
謝禮目光微動,回答道:“很難。”
這個答案,似是在庾筱的預料之中,又似乎超出了她的預料。
“也是,”她接話道,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孟彰能力超出我等一頭確實是事實,可他的行事並不霸道,而桓睢,他雖麵上看起來做出了妥協,卻是個孤傲倔強的性格。他要是還死犟著,孟彰也不會過份催逼他……”
王紳卻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他聽到了庾筱的隻言片語,便下意識地問道:“你們在說些什麼啊?”
庾筱的聲音恢複自然,接了王紳的話道:“我和阿禮正在說桓睢的事情。”
王紳了然:“所以你們是在擔心桓睢桀驁不馴,在童子學學舍裡鬨出事端來?”
庾筱和謝禮各自笑了笑,默認了。
“要我說你們大可不必擔心這個,”王紳道,“桓睢為人雖桀驁,凶性內斂,但他也是個偏好陽謀的性子,隻要旁人不跟他來陰的,他也就不輕易撒心眼手段,而孟彰嘛……”
“你們也知道,所以他們倆,大概率爭不起來。”
謝禮和庾筱也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吧……
“我倒是更希望他倆能爭起來的。”庾筱道。
王紳目光就看了過去。
迎著他的視線,庾筱道:“他們兩個如果真起了紛爭,贏的必會是孟彰,而桓睢又是個敬重強者的。到時候被孟彰壓服下去……”
謝禮也道:“他在孟彰麵前都會順服些。”
王紳恍然大悟。
不得不說,他對謝禮所描述的那番場景也很是心動。
他、謝禮、庾筱和桓睢都是頂尖四大家族中除了各家大兄外最為出彩的小郎君小女郎,他們三個全都在孟彰麵前服軟了,獨留桓睢一個“自在”……
孟彰或許不覺得有什麼,可他們自己看著,卻也覺得……“刺眼”啊。
更何況,龍亢桓氏在兵事上的造詣也可以填補上他們中的空缺不是?他們需要龍亢桓氏的人。
但心動是心動,可也僅僅隻是心動而已,並不足以衝沒王紳的理智。
“很難。”經過再一次慎重的審度以後,王紳還是堅持他自己先前的判斷。
庾筱和謝禮兩人俱都歎了一聲,不說話了。
他們三人繼續沉默著往童子學學舍裡走去。但相比起早先時候,庾筱和謝禮兩人卻很快就發現了王紳的不同。
他的思緒更輕鬆了些,也更沉鬱了些。
悄然對視了一眼,庾筱先問道:“阿紳,你這是都想明白了?”
知道庾筱所說的“都想明白”都包括了什麼,王紳看了她和謝禮一眼,搖頭道:“也不是全都想明白了,就是想明白了一些問題罷了。”
想明白了……為什麼他都能想見的處理辦法,昨日下半夜就從宮中暗子手裡得知峻陽宮動靜的家族長輩們卻都沒有提起這一個法子。
“但王家大兄想要你想明白的一些事情,你是真的已經有結果了,不是嗎?”謝禮也偏頭看王紳,眼中帶著笑意。
王紳沉默半餉,隨後長長歎了一聲,低低道:“我其實還更願意我自己沒想明白。”
為什麼家族中的長輩明知道在大晉陰世疆域之外的地方推動孟彰那些策論可以避開峻陽宮的壓力,卻始終沒有一個人提起呢?
不是因為他們短視,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們太聰明了。
他們聰明地洞悉了孟彰的那篇策論到底能給家族帶來多大的利益,他們聰明地知道了在越漸混亂的局勢中家族實力的增強到底能給予家族多大的底氣。也所以,他們才更願意暫時封存孟彰的這份策論,而不是選擇大晉陰世疆域之外的地方著手推動它。
“他們在防著……”那些在大晉陰世疆域之外耕耘的旁支。
王紳沒有將話說完,但庾筱和謝禮卻都聽懂了他話語中的未儘之意。
庾筱和謝禮一時也都沒有了言語。
大晉占據九州之地,是炎黃人族族群正朔所在。是以不論是在陰世天地裡,還是在陽世天地那邊,留守的都是家族中絕對的嫡支主係。
他們這些頂尖世族確實樹大根深,在九州之外也有家族血脈紮根盤踞,但真正的正統,從來都在九州之內。那些在九州之外開拓、耕耘的,有一支算一支,都是旁係,更甚至是庶支。
相比起旁係和庶支,主係和嫡支從來都是高貴尊榮的。他們隻能接受旁係和庶支的臣服與恭順,絕不能忍受自己在旁係和庶支麵前低頭。
也所以,孟彰的策論越是優秀,越是成效卓絕,他們這些家族主係嫡支就越不可能放出去給那些旁係庶支。
九州局勢越漸動蕩混亂,他們這些主係嫡支的處境眼看著也越發不好,但駐紮在九州之外的那些旁係庶支仰仗天朝上國的優勢,在蠻荒偏僻之地卻能安穩發展……
一增一減之間,單隻這一樣,就已經能將主係嫡支和旁係庶支原本存在的實力差距縮減了。
如果再將孟彰的策論放出去……
本就相對更為安穩的環境、充足的人力和智慧,再搭配上那可以稱得上優越的方案計劃,假以時日,主係嫡支真的還能鎮壓得了那些天高皇帝遠的旁係庶支?
真的就不是……讓主係嫡支從此以後仰賴旁係庶支存活?!
少半餉,王紳才又聽到了謝禮的話。
“既然你已經想到了這一處,那若是換了你成為家族中的族老……你會點頭將那份卷宗送出去嗎?”
王紳久久沉默。
直到遙遙看見童子學學舍的院門,他似乎才終於清醒過來。
看了謝禮和庾筱一眼,王紳伸手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不會。”
庾筱和謝禮也穿過院門走入學舍裡。
“那不就是了。”庾筱平淡道,“其實都一樣 。”
王紳低低道:“我知道。”
就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才那樣的沉鬱。
“其實……”謝禮欲言又止。
王紳和庾筱雖腳步不停,但帶著些隱晦期待的目光卻已經往他那邊掃過去了。
謝禮叫他們的目光一看,索性也就放棄掙紮了。
“哪怕有一日,我們已經成為了家族中的族老,能夠決定家族的命運……我們其實也不一定需要麵對這樣的選擇的。”
頓了頓,謝禮道:“隻要我們足夠強大。”
王紳和庾筱頃刻間停住了腳步,待他們再次往前走時候,他們一人給了謝禮一個鄙夷的視線。
“這個我們還不知道嗎?”
“就是,這一切的真正關鍵還是,我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一直保持著主係嫡支對旁係庶支的實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