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六月初十)(1 / 2)

身為富家子弟, 謝子安這輩子乾得最多的就是吃席喝酒扯淡——現今謝子安坐席雖說不大扯淡了, 但先前瞎扯淡扯的能耐卻是還在。

對比李家,全是莊戶。每回三房人難得的聚到一處吃席,即便其中最能掰唬的李滿園講的也多是城裡城隍廟戲台演了無數次的粗糙戲文, 又哪裡能有謝子安引經據典出口成章的好口才?

故而當下謝子安不過隨口講了兩句“相由心生, 境由心轉,命由心造, 福禍自招”半通不通的偈子之後便就忽悠得一屋老少都豎了耳朵來聽他念經。

謝子安道:“據《無量壽經》中記載神佛之身均具足之八十種好相。又稱八十隨形好。其中耳相便是‘耳厚廣大修長輪埵成就’。”

“你們看滿囤兄兒子的耳朵,可是厚實有肉, 耳垂廣大?”

聞言圍攏過來的眾人自是點頭稱是, 然後便不由自主地抬手捏自己的耳朵做對比, 同時還不忘留意旁人耳朵的形狀大小——如此不看則已, 一看就看出了謝子安的耳垂比他們在坐所有人的耳垂都大, 不覺愈加深信不疑:有著大耳垂的謝大爺可不就是整個雉水城最富貴的人嗎?

因為人圍攏得多, 議論得也多,繈褓裡的嬰兒嫌棄得哇哇哭了起來。

“桃花,”李滿囤不知所措地問道:“我兒子咋了?我這動也沒動啊!”

李桃花看著好笑,無奈地接過孩子抱到懷裡拍哄道:“啊——哦, 乖乖, 不哭啊——我們還沒有名字啊……”

“對,對,”李滿囤恍然大悟道:“我兒子還沒起名呢?”

“爹,”李滿囤轉頭問李高地道:“您趕緊給起個名兒吧!”

今兒使桃花踩他繼母麵子抱孩子進屋原本是無奈之舉——李滿囤是真擔心他繼母於氏使壞,故意地摔了或者傷了孩子。

故而李滿囤以為孩子名字還是當照著規矩由他爹給起——他二伯就在旁邊看著呢, 他敢說差一字,一準地拐棍當頭落下。

李春山自李桃花進門眉頭就沒鬆開過。

李春山聽李高地說過正月初二李桃花家來拍桌子打板凳的事,知道這事兒一準地還沒完——打從那年李桃花甘願嫁回她近山的舅家時,他就知道,這丫頭的主意大著呢。

果不其然,今兒她果是搶了她繼母於氏的先,搶抱了孩子來。

今兒搶抱孩子的若是旁的出嫁女,比如李杏花,李春山一準二話不說掄拐棍當頭就砸——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敢來家壞規矩,他就能打得她再不敢進門不說,還要去找她夫家理論——問問他們安的是什麼心?

但李桃花不是一般的出嫁女,她還是他弟舅家陳家的大奶奶——如此便就打罵不得了。

先他弟私自分家,並沒經陳家的主,便是理虧。這理虧在先,腰杆子就是彎的,故而桃花不拘今兒乾了啥,自家都沒法子去跟陳家要理——沒得自取其辱。

難怪古話都說“一步錯,步步錯”,李春山歎氣,他弟自從去歲分家那步走錯,一直到今兒,出嫁女敢家來和繼母當眾摔臉,也不過才一年的光景!

現聽到李滿囤開口讓他弟李高地給孩子取名,李春山那一直堵著的心窩,總算鬆快了一點。

滿囤總算還知道大麵上的規矩,李春山無奈地想:如此倒也就罷了!

想當年於氏作賤滿囤和桃花兄妹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勸說於氏讓她善待滿囤桃花就當為她自己後世積攢福德,但奈何於氏一味不聽,他也沒轍,如今滿囤桃花記恨於氏,兄妹攜手找她尋仇,他即便想勸都沒法張口——縱然他知道桃花是滿囤故意請來攔阻於氏的又能如何?他兩個是親兄妹,還能不許他兩個親熱走禮了?

所以啊,往後這樣的事兒還多著呢!

或許這便就是剛謝大爺說的“命由心造,福禍自招”——於氏自己造的苦果,就由她自己嘗吧。

今兒這事兒,他是不管了,也管不了!

生為族長,李豐收對於李桃花剛剛當眾叫板於氏的行為也很頭痛,但和李春山慮的一樣,因為中間礙著一個陳家,他並不能管!

故而李豐收現便就隻能和往常一樣自我開解:村裡娶填房繼室的並不隻他小叔哥一個;填房繼室不賢的也不止於氏一個;其中繼女凶悍,和繼母扯頭發滾打到一處的都有。

如此一對比,今兒李桃花不過搶抱了下孩子,似乎,好像也不算太過出格——畢竟俗話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唉,這古話都說“”一報還一報”,小嬸子先前對桃花妹子也確是太過了,不怪她記恨!

李滿倉一桌席上坐著。他自李桃花進門就將目光轉到他爹、他二伯和族長身上,指望他們其中有人出麵給她娘撐腰嗬斥桃花——但現實裡他等來的卻是尊貴的謝大爺幫攜他哥和他姐的言語遮掩。

李滿倉不敢和謝大爺較勁兒,甚至不敢讓他看出他的不滿——李滿倉隻能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一小塊飯桌悲憤地想:剛李桃花當眾踩他娘臉的事竟就這麼混過去了?

對比李滿倉,李滿園起初也因為李桃花當眾傷了他娘的臉而氣憤,但氣不過三秒,他轉眼就為謝子安的話引走了心神——他現正一手捏著他兒子李貴富的耳朵,一手捏著自己的耳朵做比較。

同樣的還有李貴雨,他也捏著他弟李貴祥的耳朵想知道兄弟裡他和他弟將來哪個更富貴?

聽到兒子請自己給孫子起名,李高地方覺得自己先前被摔成八瓣兒的麵子,又撿回來了一些。

“咳,”李高地清清嗓子,張開嘴想給自己這個長著神佛耳朵的長子嫡孫起個絕好的名字——起碼,李高地暗想:不能比貴雨的名兒差。不然,滿囤一準地又會覺得自己偏心,有意見。

李貴雨這個名字,還是當初李滿倉拿著貴雨的生辰八字進城請城隍廟裡的道士給取的。

據那道士所說:貴雨出生的時辰正好趕上瓢潑大雨,故而名字帶個雨字才能以毒攻毒消了大雨帶來的陰濕,不至於往後遇到諸如結婚、生子之類的人生大事時都趕上下雨天!

果然,自貴雨起了“雨”這個名後,再遇到事情,比如開年的結親放小定,就是一個好天氣。

李高地是真心想給李滿囤的兒子取個好名字,但奈何腦中實在空空,怔愣半晌,也沒想出一個超脫財啊富啊,福啊祿啊這個框框的名字。

李高地沒轍,隻能心中暗悔昨天沒能趁滿倉進城賣菜的時候去城隍廟求個名字家來。

心歎一口氣,李高地隻好強笑道:“滿囤啊,今兒有謝大爺在呢。謝大爺家世好,福分大,自身更是秀才公,你請他給你兒子,我孫子起個好名字,沾沾謝大爺的福分,可不是比我起的要強?”

謝子安可不願隨便地與人結緣,幫人起名。他聞聲笑道:“伯父,您真是太抬舉我了!”

“滿囤兄盼兒子盼了十來年,今兒一朝遂願,必然是對兒子心存厚望,如此倒是讓滿囤兄自己來給兒子起名,更為適當!”

謝子安這話簡直說到李滿囤心坎裡去了——他對他這個兒子可不就是心存厚望,望著他將來科舉,能中個秀才甚至舉人家來嘛?

“就叫貴中吧!”李滿囤突然說道:“《中庸》的中!”

李滿囤不好意思給人知道他對兒子的真正期望——以防被人批評輕狂,心大,便即指了中字的另一個讀音說事。

“中,這個字好!”再一次的謝子安搶先誇獎道:“中這個字寫下來不管上下左右都是一樣,故而寓意中正平和,不偏不倚,乃是聖人所言的常行之道!”

屋裡兩桌人,除了李貴林外,其他都不懂啥叫常行之道,但一點也沒耽誤他們鼓掌叫好——秀才公都說好的名字能差?

然後便跟當初李興文洗三一樣“貴中”、“貴中”叫個沒完了!

於是新鮮出爐的李貴中也跟那天的李興文一樣哭得更大聲了!

站在堂屋門口看見她姑李桃花把她弟抱回了月子房,紅棗趕緊地指揮四丫五丫進堂屋開壇倒酒,她自己則請了前廊下的高福去東房吃飯,然後便打算到東廂房給何穩婆斟酒。

想著酒壇子太重難搬,紅棗想想又先去了廚房拿大勺子用來舀酒。

一進廚房紅棗看到餘曾氏端著托盤正準備給她娘送飯,不覺奇道:“怎麼要兩碗麵?”

餘曾氏道:“剛姑太太說她不出來坐席,讓小人給她送碗麵!”

紅棗點點頭,目送餘曾氏出了廚房,心底卻是歎息:她姑知道自己把族人全得罪光了,竟是連麵也不露了!

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無益。

拿了勺子回到東廂房,紅棗先舀了一碗酒捧給了何穩婆,然後又舀了一碗酒捧給了她奶於氏,接著正準備舀一碗給陸氏,便聽李貴林的媳婦江氏笑道:“紅棗,今兒我們這許多人呢,要是倒酒都似你這樣一勺一勺的舀要舀到什麼時候?倒是我來倒吧!”

說著話,江氏便抱起酒壇給兩桌席上的長輩妯娌都各倒了一碗酒。

江氏和李桃花、王氏都不相熟——她進門的時候李桃花都已出門好幾年了且家常並不回門,而王氏雖已先她進門,但這人日常活得跟個影子似的,人前都沒言語。

江氏是真沒想到這兩個平時都沒一絲存在感的人今兒有膽把她婆婆或繼母的臉當眾摔地上踩,還是一天兩次!

族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江氏作為宗婦卻並不敢出聲——在公婆明確表態前,她啥都不能乾!

但剛剛堂屋幾乎要掀掉的歡呼和李桃花平安無事地抱著孩子從堂屋出來已表明了公爹、二爺爺和小爺爺的態度——洗三禮熱鬨繼續。

故而江氏便就知道後續行動了。

紅棗見狀自是高興笑道:“還是嫂子倒起來爽快!”

同一輩的妯娌原都視江氏馬首,現她們見江氏神態輕鬆,便跟著安了心——橫豎小奶奶、小嬸子、桃花姑姑都是三房的人,事鬨得再大,也礙不到她們二房身上。

這人心一定,屋裡氣氛瞬間就活躍起來。

錢氏也不用再死憋著自己的興高采烈,當下便極歡喜地走過來熱絡問道:“紅棗,剛我聽你弟的名字可是定了,叫李貴中?”

“是啊,”紅棗答應道:“是我爺讓我爹給取的!”

其實李高地本意是讓謝子安給取的,但前世職場滾過的紅棗卻極其通曉語言的藝術,當下便故意的省略了謝子安的居中傳導作用。

紅棗原不想趕在今天再刺激於氏,但奈何於氏一直拉臉坐著,擺出來的“我不高興誰也不許高興”的麵孔實在破壞她弟洗三禮的喜慶氣氛,故而她無法可想就隻能拿她爺的態度來消除她奶的高輩分對屋裡其他人的影響了!

聞言眾人裡除了於氏、郭氏,都禁不住跟著追問:“滿囤叔為啥取這個名字?有什麼寓意嗎?”

紅棗說道:“謝大爺說……”

自從李桃花搶走孩子闖進堂屋後,於氏就一直期盼著李高地能替她做主——即便礙著謝大爺在,不能當場發作桃花這個死丫頭,但也不該給她和滿囤好臉啊!

故而現聽說孩子名字還是李高地讓李滿囤給取的,於氏心裡便分外難過,心說:老頭子今兒是怎麼回事?怎麼就看不出今兒桃花踩我臉的背後全是滿囤的壞主意嗎?

似這麼明顯的事兒,即便老頭子他看不出,那麼族長和二哥也看不出來嗎?

於氏不信,但轉即想到一種可能,便就似被孩子一腳踢炸的豬尿泡一樣瞬間萎了——族長、李春山、甚至還有老頭子,他們都站到繼子那方去了!

郭氏看著先前都眾心捧月一般圍著她婆婆說話的侄兒媳婦們現都捧著紅棗一個丫頭殷勤,不覺心寒:這可不就是俗話裡常說的“牆倒眾人推”嗎?

郭氏心裡氣苦,但接到江氏遞來的酒碗卻還是強顏歡笑道:“倒是多些你了!”

何穩婆端起酒碗。她看那酒液橙紅透亮,酒香撲鼻,也不必人讓便端碗飲了一口,然後讚道:“好酒!”

“不過,這酒比咱們家常喝的都厚,酒勁一準的大。咱們可得悠著點兒,慢慢喝!”

聞聲陸氏自是立刻附和笑道:“何嫂子是慣會喝酒的,既然您都說是好酒,那一準兒就是好酒。”

“來,來,來,酒碗都端起來一起喝一杯,咱們就算開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