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凝抿嘴,低聲說了句“抱歉”。
轉而半撐著貼著城樓遠離那驚慌的老頭,但大抵是縮了太久,腿腳有些發麻,走出幾步便踉蹌險些軟倒,轉而驚得老頭提起木柴舞了舞。
招凝沒有看他,強忍著酸麻離開了鎮頭。
但她沒有走遠,隻是藏在數十丈外的一個大樹後。
招凝沿著大樹滑下。
不過十二歲的年紀,她不明白自己經曆了什麼,為何一覺醒來不在青雲幫,救下她的秦爺爺良善卻又透著古怪,好不容易到熟悉的地界,卻轉眼得知她記憶裡的永寧縣城已經是百年前的永寧縣城了……
這是什麼?
黃粱一夢,百年驚醒嗎?
招凝縮著腿腳,臉埋進手掌裡。
她疲倦極了,可是這一遭經曆一直刺激著她的意識。
直至日頭初升,不遠處的鎮頭,人頭攢動,喧囂極了。
招凝半躲在樹後,她探頭去看,附近的村民帶著自家的物件進城售賣,還有人趕著早上的集市。
百年後,連南郡的方言語調都有些變了,帶著靠近武鳴國那邊的咬字感。
理智不斷告訴她,確實都變了,一瞬間,招凝連進永寧縣城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又跌坐回原地,靠著大樹,抬眸看樹蔭交織遮掩卻還露出的小塊天空。
很久,直至早晨入城的高峰過了,鎮頭的聲音小了不少。
在理智與情緒中掙紮的招凝縮著身子,終於抵不住一天一夜多的無眠和奔走,陷入了沉睡。
身形不自覺滑下的一瞬間,銀光在她旁側暈開,她倒在一人懷裡。
*
第二日清晨。
招凝醒了。
曦光從窗縫間灑進來,一醒,便察覺到古怪,她怎麼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而不在青雲幫。
還有兩日就要進山了。
這幾天她一直在縮在青雲幫藥童小童翻看著藥書,幾乎沒有出去過。
一絲紅薯的甜香也跟著鑽了進來,招凝遲疑了些久,走到窗邊,透著縫隙查看了一眼。
院中有老者正端著一盆烤紅薯放在石桌上。
甫一放下,便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姑娘鼻子尖,聞到香了吧。快出來吃飯了,我去再端些粥來。”
招凝微微僵住,一瞬間有被抓住偷窺的驚愕,也有聽見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尷尬。
半盞茶後,招凝推開門,看了一圈小院,又回眸看了眼房間,確定這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地方以及陌生的善意。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看著老人端著兩碗粥出來。
猶豫片刻,還是問道,“爺爺,我不記得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了。”
老者動作一頓,轉而又自然地放下碗。
笑道,“你當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老頭子撿到你的時候,你正昏迷著呢。”
招凝疑問,“撿到?我不在青雲幫嗎?”
“當然。”他指了指對麵,“快來,肚子叫了哦。”
招凝有些尷尬,又確認這麼遠的距離不可能聽到的,這才低著頭走了過來。
老者又問,“你昏迷前在哪?”
招凝端著碗,心裡泛著些許緊張,但硬生生藏了起來,讓自己表麵看著冷靜極了。
“在青雲幫,再過兩天就要進山了,我應該不會出幫的。”
言下之意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
“嗯。”老者應了一聲,又低聲呢喃了句,“隻回轉了一天。”
這讓招凝抓著碗的手緊了緊,不懂他再說什麼。
便又聽他說,“想去看看我撿到你的地方嗎?”
“……好。”
一頓飯吃完,兩人出門了,老者慢慢背手走在前麵,招凝落了兩步跟著。
見老者在進山的岔路拐出了山,心中不著痕跡的鬆了一口氣。
一路走的緩慢,快兩個時辰,招凝看到縣城城樓的影子,意外的,她感覺到一絲熟悉。
到了城樓下,她看著“永寧”二字,一瞬間驚懼密密麻麻地爬在心底,這“永寧”非彼“永寧”。
就在這時,老者忽而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就在那裡撿到的。”
驚懼之後便是古怪,她走過去看了一圈,並未看到特彆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昏迷在這,又……又為什麼會被老者撿到那麼遠的山中小屋裡。
“在想什麼?”老者走過來。
招凝連忙搖頭,“沒什麼。”
“那去城裡走走,買些吃食。”他說著就往縣城裡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招凝。
招凝這才跟上。
已經是晌午了,縣城街道上人不多,街邊的小販也帶著倦意打量過路人。
招凝看著城中的建築和規劃,與她記憶裡的相差無幾,但偏生,又透著一股老舊感,至少比她記憶裡的永寧縣城陳舊了不少。
街邊小販的吆喝聲,腔調也不似之前,路上行人偶爾說的幾句官話,似乎也變化了口音。
她見老人當真不過買了一些吃食,臨走到街尾看見一做糖人的小販。
老人轉頭看她,“小姑娘吃糖人嗎?”
招凝聞見甜滋滋的氣味,刺激著味蕾,但她還是搖搖頭。
“謝謝爺爺。”這不止在謝老人買糖人的提議,更是謝他救了自己,“我想回家去。”
“回家?回青雲幫?”
招凝沉默,她知道回去肯定要挨打,而且她也不得回去,這永寧縣都和記憶裡有出入了。
但她堅持著,摸了摸袖袋,發現什麼都沒有摸到,又道,“等我有銀錢了,便一定回來謝您。”
說著朝老者不甚熟練叉手禮了禮身,便快速轉身奔走進小巷中消失不見。
老者看了許久,緩慢轉身,依舊問小販糖人如何賣。
招凝粗略地走過永寧縣城,心中驚疑不定,這裡處處都告訴她這裡就是永寧縣城,但又不是記憶裡的永寧縣城。
在縣城踟躇許久,招凝還是循著記憶裡往青雲幫的路線往那裡去,倒不是真的要回去,而是她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越往青雲山走,越是荒涼,走到青雲幫莊子門口,眼前破敗的建築讓招凝僵在了原地。
大門一半腐敗地斜倚著,一半倒在地上,已經腐化成塊了。
走近兩步,院裡雜草已有一人高,房梁上處處結著蛛網,已經很久沒有人進來過了。
她並不在意這些破敗,往藥童小樓去,小樓院子荒蕪地更加厲害,二樓完全坍塌,一樓跟著傾斜了大半,招凝站在之前住的房間前,人已經不能進了,但勉強能從窗口看見房間地上見著經年泛黑的血跡。
一夜之間,怎麼會變成這樣,好像一夢百年。
她茫然地站在小樓台階上,又坐下,看著一圈破敗,尋不到答案。
消沉了許久,她又重新站起,不知道往哪裡去,便往南去。
一直走到深夜,尋到一處破廟,藏進石像後小憩。
閉目不久便是深眠。
銀光悄無聲息地浮蕩開,老邁的手將她托進懷裡,轉而消失不見。
又一日。
招凝在陌生的房間醒來,天色也才微亮,門外陌生的老人喊她吃飯,她踟躇間卻抗不過饑餓,還是應了。
她問,“爺爺如何稱呼?”
老者說,“我姓秦。”
她問,“我好像不該在這裡。”
“嗯。”老者含笑著熟稔回道,“是爺爺撿來的。”
她又問,“我可以去撿來的地方看看嗎,我不記的了。”
老者說,“好。”
一頓飯結束,臨出門,老者給她遞來一根糖人,被油紙包得好好的。
他的動作太過自然,以致於招凝還沒有反應過來,糖人已經在手上了。
老者往外走,招凝小步跟著,看著手裡糖人看了許久,才小心舔了一口,比想象的甜很多。
走了很遠,到了一條瀑布邊,瀑布不高,流水清澈,水汽暈在麵上,帶著山間特有的清涼和舒爽。
老者說,“你是從上麵衝下來的。”
招凝瞧著那高度,驚訝自己命大,又有些懷疑。
就見他走到瀑布邊踩著河石,似要往瀑布簾後一處隱藏的山洞去。
“爺爺小心些。”
招凝幾步走過去,老人家卻是伸手,“來,帶你看看有趣的地方。”
她指尖動了動,沒有伸手,老者卻是抓住她手臂,緊接著身形一動,便進了瀑布後的山洞,許是進入的角度過於刁鑽,身上竟然沒有半分濕意。
心底泛著些許不解、驚懼,可再一轉眼,就被洞中光怪陸離的景象拉去了視線。
這是一處溶洞,天然形成了很多石筍,乳白的石鐘乳堆積在地上,地麵上又鋪開古怪又晶瑩的細沙,光華在細沙上暈開,映照洞中五光十色。
再往深裡去,隱隱有些光點在浮動。
招凝看著老人往裡走,她小步跟上,近了,這才發現是成群的螢火,它們舞動在周身卻又不靠近,隻有她伸手去觸碰時,才會有一隻螢蟲乖巧地停在她指尖。
直至最深處,洞穴又開闊了三分,隻見綠盈的青苔鋪滿洞,成群的螢火閃爍著,洞穴中央一顆小樹泛著毫光,三顆果子墜在上麵,小而飽滿。
老人走過去,伸手摘了一顆,轉而遞給她。
又自己摘了一顆,隨手擦了擦,便隨口咬了去。
“誒……”招凝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吞了進去,還示意招凝嘗一嘗。
招凝是回到小院房間才嘗得果子,清甜可口,咬下一口,又覺得心身疲憊一掃而空。
入了夜,招凝倚在床頭,看著窗縫間鑽進來的月色,好似接近月圓了。
她又爬到床尾,借著縫隙往屋那頭看,燈火不知道何時滅了。
猶豫了很久,不知不覺靠著床柱便閉上了眼。
不久,窗戶無聲闔上,床前拂開銀輝,比月光還要皎潔,銀輝中走出的老人看了她一眼,難得笑了笑。
轉而將她扶躺在床上,蓋上被子,又掖了掖。
這才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半個時辰後,床上的人睜開眼,眼中卻沒有絲毫剛醒來時的朦朧,好像從未睡著一般。
她眼裡聚著驚疑、不解和猶豫。
好半晌,她赤著腳下地,走到房間另一端的小書房,借著昏暗的光線,她在紙上寫著。
“你好像在這裡醒來了好幾次。但你醒來應該不記得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屋子的爺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是第幾天,姑且當作第一日吧,爺爺給你了一塊糖人,還帶你去看了瀑中洞天奇景,洞裡有奇異的果子,甜甜的。”
寫完這些,她緩緩吹乾了墨跡,小心翼翼地疊起塞進袖袋裡。
招凝回到床上躺下,看著陳舊的床幔,又緩緩閉上了眼。
*
又一日清晨。
招凝從床上起來,一瞬縮了縮腳,陌生的環境讓她遲疑不定。
她聽見外麵有聲響,卻沒有去看,等聲響遠了,她徑直推開後窗,翻了出去。
招凝奔走在山林間,她驚懼極了,前一晚剛從山裡回來,青雲幫的人拖著兩個藥童進了刑罰堂,所有藥童都被推進去看。
管事眼睛瞪得像是銅鈴,舞著鞭子斥責道,“好啊,你們這些小鬼,敢私藏藥材拿出去賣了啊?!”
所有的藥童都縮了縮脖子,聽他咆哮著,“你們以為自己能耐了,想攢銀錢了,可以啊,幫裡每月給你們不少銀錢呢!還敢拿藥材去賣?
彆他娘的跟老子說,那是你們自己采的藥,你們識藥的本事是我們青雲幫教的,采藥的能力也是我們青雲幫帶的,有藥材的地方也是我們青雲幫占的,都是我青雲幫的東西,偷賣藥材,就是他娘的背離幫派!”
他說著就拎起兩個小荷包,一展開,裡麵幾塊文錢砸在兩個藥童身上。
“給老子打!”
“不,不要啊,我們不敢了!”
但沒有人聽他們的哭嚎,隻有“啪啪啪”不絕地鞭打聲。
很快,兩個藥童的聲音小了,他們身上泛起糜爛的肉泥血色。
不出半盞茶的時間,兩藥童當場沒了氣息。
“看到沒。”管事指著兩個死去的藥童,“這就是下場。”
招凝拚命的跑著,她不知道一覺醒來,陌生的地方,是不是被管事帶去的,但昨夜的血腥讓她驚恐難安。
昨夜似乎下了一場暴雨,山路泥濘極了。
她奔走中腳下一滑甩倒在地,衣袖中一張小紙團被摔了出來,招凝爬起來,抓起那半邊已經浸濕的紙團奔走進山林中。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至她失了全部的力氣,她才停下,在一處樹下滑坐。
感覺到掌心攥著東西,她緩慢展開。
卻見上麵大片字樣被暈糊了。
隻留下幾段依稀能辨認的字跡。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
“這是第十天,爺爺帶我找撿我地方,我們穿過了一道漆黑的山中窄道,許久才看到前方光明,踏入光明的一刹那,遍覽山林,天地遼闊。”
“……”
“這是第二十四天,早飯後,我偷偷跑了,但我看到了留下的字跡,猶豫間,我還是回去了,爺爺看見我,衝我笑了笑,說正巧晚飯好了。”
“……”
“……我不知道這是第多少天了,但我知道,我的記憶又倒退了很多,因為身高變矮了三寸,已經夠不上第八日在牆上畫得標記了。”
“……”
“好像過去了一季,院中的紅樹不再落葉了,院外的山花都綻放了,爺爺說,那棵紅樹叫桑明,最好看的桑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會鋪滿紅霞,落滿星光。”
“……要是找不到路,就回家吧 。”
“家在桑明葉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