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眾人在一條積水的巷子中停下來。
這一群人中有好幾個都是不到十歲的孩子,無法扛住持續的高強度奔跑。
戚安捂著像是要炸掉一樣的肺部,劇烈喘息著,甚至顧不得嫌棄此處的臟亂。
他的腦子十分混亂,一邊是由於生理原因隱隱發著疼,一邊則是恐懼和不安的心理原因在作祟。
心跳慢慢平複,眼淚卻抑製不住了。
年紀小的乞丐們毫無預兆地“嗚嗚”哭起來,啜泣聲隱忍而悲傷。
戚安似乎也被這種情緒感染了,他抬起頭,鼻頭發酸地詢問身邊的二狗:“接下來,怎麼辦?”
二狗攥了攥拳頭。
他的年齡在這一群人中雖然排行第二,卻一直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
但這個時候,隻有他能站出來。
“我們去找耗子!”他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耗子能把狗牙和五狗救回來!他要多少錢我們都給他!”
戚安下意識跟著點點頭:“對,去找人救他們!多,多少錢都可以!”
隊伍中重新有了主心骨,眾人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
不一會兒,喘勻了氣的眾人再次手牽著手站好,跟在二狗後麵出了巷道。
狗牙之前就跟戚安說過,過了這一段,就是耗子的地盤。
他不是故作安慰,在二狗的帶領下,一眾小乞丐很快出了窄道,來到了一條石子路上。
耗子的地盤,在石子路中段,一座平平無奇的民宅內。如果不是大門處守著四個模樣凶惡的大漢,任誰都看不出這裡的主人有什麼奇特。
他們出現在石子路上,還沒湊近,那四個大漢就惡狠狠地盯住他們。
二狗壯著膽子靠近,小聲道:“我,我找耗子大哥。”
“說什麼?”打頭的那個大漢皺著眉,聲若洪鐘地反問。
發現二狗的聲音細若蚊喃,短時間估計也很難調整得過來,戚安著急地在他後頭,埋著頭幫著喊了一聲:“我們找耗子!”
那大漢勃然而怒:“那來的狗崽子,‘耗子’也是你喊的?!”
他齜著牙,當即一副要上來找戚安算賬的模樣。
但很快,他被身邊其他兩人拉住。
“現在什麼關頭?還敢惹事?”其中一人擰著眉,壓低聲音警告:“老大回來之後說的話你當屁放了嗎?”
“這他媽就是一群乞丐!”大漢不滿地嘟囔。
“行,你去!”那人推了大漢一把,“你最好小聲點,但凡老大在裡麵聽到一點動靜,你就等著去被派去礦場當差吧。”
他這一招不進反退果然有效,大漢身形頓了頓,竟真的硬生生把火氣壓了回去。
片刻後,他粗聲對著二狗問道:“找……你們找我們老大,什麼事?”
“就是,狗牙,我們被抓了……”二狗口舌不清地描述起來,“我們要救人,你們可以幫忙救人,我們有錢……”
他支支吾吾著,半天都說不清楚。
在大漢不耐煩將他們驅趕離開之前,戚安站了出來。
他扯了扯二狗的衣角,示意他退後,自己則上前一步,開始與大漢交涉。
記住了剛才的教訓,戚安道:“我們想與耗子老大談一筆生意。”
大漢連正眼都懶得施舍給他:“是過不下去要來投靠是吧?這個不用找我們老大。”
他指了指西邊:“你們從那邊繞到偏門,自然有人招待你們。”
“不是!”戚安搖搖頭,“是談正經的生意。”
他開門見山道:“我們有兩個人被豹子抓走了,希望耗子老大能幫我們把人救回來。”
“你們惹上了豹子?”大漢笑了一聲,“我們老大確實接這種生意,但是,錢要管夠,你們……”
他上下打量著戚安等小乞丐,鄙夷的表情赤-裸裸將“就憑你們”四個大字掛在了臉上。
戚安正要回話,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四五個混混模樣的青年從石子路東麵衝了出來。
這幾人正是豹子的手下,來到石子路後,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戚安等人的位置,毫不猶豫地追了過來。
但是他們並沒有直接上前,而是堪堪停留在距離戚安一行五六步的地方,戒備地看著戚安身前的四個大漢。
二狗一眾乞丐嚇得發抖,戚安甚至聽到了他們牙齒打顫磕碰的聲音。
整個隊伍中,隻有戚安一個還能穩穩地站著。
見他們沒有立即發難,戚安知道二狗這次是賭對了——來找耗子是正確的。
於是他仰起頭,衝著大漢說道:“我們有錢,你隻管報價,可以請耗子老大出來嗎?我想親口和他談。”
大漢不應反問:“你們哪來的錢?”
“你管呢?”戚安毫不示弱地嗆了一句:“你放心,如果我們拿不出來,我們這群人也逃不走,到時候是殺是剮,反正你們虧不著。”
他這番話確實說服了大漢,大漢試探地報了一個數:“一個人,五十兩。”
“成交!”戚安昂著頭,“帶我們去見耗子老大。”
大漢有些發愣。
他與周圍其他三個同伴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其他人的肯定之後,對著戚安點點頭,“行,小子,你牛逼,跟我來吧。”
他獰笑著威脅道:“你最好不是說大話,不然老子當場把你的小舌頭拽下來。”
戚安鬆了一口氣。
對於王府二公子來說,任何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但這邊耗子府邸的大門還沒打開,又有一群人從東麵跑了出來。
“虎哥,慢著!”為首的人急急喊道。
原本準備帶著戚安等人進門的大漢身形一頓。
他回頭一看,撇撇嘴應道:“豹子。”
來人身量不高,一頭枯黃如雜草般的褐發,正是追了狗牙等人兩天的豹子。
豹子身後跟著足足七八個成年男子,其中兩人手中,提著之前與戚安一行失散的五狗和狗牙!
兩人身上都有著淤青和血跡,腦袋耷拉著,不知是死是活。
小乞丐們見狀都悲呼起來,戚安心頭也狠狠抽搐了一下。
二狗甚至直接往前跨了兩步,似乎想要去救人,被戚安及時拉住。
“虎哥!”豹子來到大門前,和之前的幾個手下彙合後,對著大漢一抱拳。
隨即,他朝著大漢扔出一個小袋子。
頗有幾分重量的小袋子“當啷”一聲落入大漢手中,發出銀兩磕碰的脆響。
大漢也不客氣,當即查看了一下袋子裡的金額,隨即麵容便染上了笑意。
他明知故問道:“豹子,這是啥意思啊?”
“一樁恩怨,沒想到鬨到耗子老大這邊來了。”豹子對大漢行了個不三不四的禮,“這點錢我請幾位大哥吃酒,這些乞丐我直接帶回去吧,就不給老大添亂了。”
大漢掂量著手中銀袋的重量,認真考慮了起來。
戚安咬咬牙,指了指豹子身後的五狗和狗牙,無聲地用口型提醒大漢:“一百兩。”
大漢踟躕了起來。
豹子大概猜到了什麼,高聲說道:“虎哥,你真以為這些人付得起耗子老大需要的價錢嗎?”
他笑了笑:“我也不瞞你,那個銀袋子就是我從狗牙身上搜出來的。狗牙這賤骨頭您沒印象,但您應該聽過吳老狗吧?這些人就是之前他養的那些狗崽。
“你知道的,吳老狗死了,這一幫賤骨頭活不下去了,他們身上唯一一點錢現在就在您手中。
“我不知道那孩子如何與你說,但我用自己的名聲保證,他們,絕對沒有任何餘錢了。
“您也知道我是做什麼生意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人我帶走,下次再來請您吃酒,您看如何?”
“你還有名聲?”大漢啐了一句。
不過,他顯然聽進了豹子的話,低下頭對著戚安說了一句:“對不住了啊小孩,老大這幾天心情不好,這樁生意就不接了啊。”
說完,他揮揮手:“走走走!”
一個同戚安一般大的小乞兒突然捏住戚安的手臂。
戚安木然看過去,發現他死死咬著唇,不甘心地盯著自己,眼中滿是驚恐和絕望。
戚安深吸一口氣,正待說些什麼,大漢身後的門突然從裡麵被打開。
“吱呀”一聲,三個人出現在門口。
一個鼠眼猴腮的男子踹了擋在門邊的大漢一下:“我進門前與你們說什麼來著?老子剛裝完孫子回來,你也要給老子臉色看嗎?”
大漢臉一下刷白,連聲道:“不敢不敢。”
耗子罵完了自己的下屬,與對麵的豹子客套地拱了拱手。
戚安知道這是最後機會,連忙說道:“耗子老大,請您幫我們從豹子那救兩個人,我願意一個人付五十兩白銀,說到做到。”
耗子的眼神移到戚安身上。
“狗牙什麼時候,還撿到這麼一個機靈的小崽子。”他俯下身,掐了掐戚安的臉頰。
他手上沒有收斂力道,戚安臉上瞬時浮現出兩道紅痕。
“耗子老大……”另一邊,豹子賠著笑,抓緊時間把剛才勸服大漢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覺得我們沒錢嗎?”戚安皺著眉,詢問耗子。
耗子笑了笑,看著他的眼睛道:“你很不錯,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也許你真有一百兩。”
豹子聞言,麵色驟然變得十分難看。
但耗子的下一句,卻令他重展笑顏。
耗子說:“但是小鬼,你來得不巧,這兩天,耗子我不想開門做生意,你們走吧。”
接著,他淩空點了點豹子:“豹子,你要做什麼我都不管,但你記著,馬上帶著你的人離開城西。
“昨晚你就該聽到點風聲了吧,這段時間你要是敢在這裡鬨出什麼不好聽的事,我耗子一定親手送你去見閻羅。”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豹子身後的狗牙和五狗。
“您放心,這都沒死,還活著呢!”豹子咧著嘴,恭敬地點了點頭:“我馬上走,馬上就走!”
耗子點點頭,喊回了原本守著門的四個大漢,儼然是準備閉門謝客了。
“是官兵搜城的事情,對嗎?”
就在眾人以為局勢已定的時候,乞丐群中突然冒出一聲高喊。
耗子關門的手停住了,看向發出聲音的戚安。
戚安挑唇一笑,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定了定神,他繼續道:“城東那邊……一個權貴人家……王府?出事了。
“王府,丟,丟了一件東西……很重要的東西……北安王的親兵封了城,正在城中四處搜查線索。”
戚安一邊觀察著耗子的表情,一邊調整著自己的猜測——他知道府中絕對在四處找自己,但並不確定戚六會放出什麼風聲。
將大概情況梳理出來之後,戚安冷笑一聲,發出驚天之語:“你知道那件東西,如今就落在豹子手上嗎!”
豹子原本閒適地站在一旁,根本沒想到事情最後竟是拐到了自己身上來,瞪著眼睛喝道:“你胡說什麼?”
戚安卻鎮定了下來。
“你知道為什麼豹子一定要追上我們嗎?”他繼續編造:“東西有兩件,本來都在我們手裡,豹子知道了,搶走了其中一件。
“為了得到第二件,這才準備把我們都抓走,一來他可以得到第二件東西,二來,他就可以殺人滅口了。”
耗子並不蠢,冷笑一聲問:“你為何現在才說?”
“這種事說出來,被官兵知道,我們不就是一個死嗎?”戚安反問。
他擰著眉,說話的語氣像極了走投無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耗子冷笑一聲,陡然半蹲下來。
他揪著戚安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跟前,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來,孩子,告訴我那兩件東西,你們是在哪裡得到的?”
戚安定定地看著他。
半晌,他篤定道:“戎街,石頭胡同。”
耗子瞳孔一縮。
他淩晨才從周形府中出來,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幾個在城西混得風生水起的老大,被周形指著鼻子罵了整整兩個時辰。
那時候,他和其他人一起裝著孫子,被周形噴得滿麵都是口水,都不敢擦一下。
“王府失竊”、“戎街”、“石頭胡同”這樣的詳細信息,不是真正了解內情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耗子站起身,直直地看著豹子。
豹子一頭霧水:“耗,耗子老大,你不會真的相信他一個小屁孩說的話吧?”
耗子扯了扯嘴角。
他往側麵讓了讓:“豹子,你是自己進來,我們談一談,還是我讓人‘請’你進來,我們再談一談?”
豹子驚訝得嘴巴都閉不上:“不是,這……”
他發蒙了一陣,見耗子絲毫沒有退讓的模樣,終於接受了現實。
狠狠踹了一腳人事不知的狗牙泄憤,他帶著人跟在戚安一行後麵,在耗子的邀請下進入了這處院落。
原先守門的大漢走在最後,往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沒有其他異常之後,將門掩上。
——
“……娘親,你不吃嗎?”戚然咬了一口細麵包子,突然發現異常,,抬起頭看著曹覓。
曹覓摸了摸他的發頂:“娘親不餓,你吃。”
戚然嘟了嘟嘴。
他僵硬著動作又咬了兩口,頓時也失了興致,放下了食物。
接著,他整個人鑽進曹覓懷裡,悶悶著不說話了。
“怎麼了?”曹覓拍了拍他的背。
“難受!”戚然答道。
曹覓笑了笑:“胡說。早上才檢查過,你明明好得很。”
熬了一夜,曹覓終究是不忍心了,帶著兩個孩子回府裡洗漱了一番。
府中的大夫也趁著這個時間,給戚瑞和戚然檢查了一下身體,確保他們健康無虞。
“娘親……二哥什麼時候能回來?”戚然又問道。
距離戚安失蹤,已經過去了約莫十一個時辰。
馬上就要超過搜救的黃金時間,曹覓整顆心從早上起,就揪作一團。
“很快就會回來了。”但她隻能對老三這麼說:“我們一直在找你二哥,都快把整個康城都找遍了,他一定就在我們馬上要去找的地方。”
“嗯……”戚然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從曹覓懷裡抬起頭:“娘親……那你跟我一起吃飯好不好?
“吃飽了,才有力氣去找二哥啊!”
曹覓難得有了些笑意,勾了勾嘴角。
她轉頭看見吃了兩口也停了下來的戚瑞,點點頭,打起精神道:“好!我們一起吃,戚瑞也陪我吃,好不好?”
對麵的戚瑞眼神一亮,矜持地點點頭:“嗯。”
母子三人吃完,仆役將膳桌撤下。
照顧兩個孩子在車廂中午睡下之後,曹覓下了馬車。
馬車旁邊,一匹血紅色的神駿正跺著腳等待著她。
“烈焰。”曹覓上前,摸了摸它的鬃毛。
趁著沒人能看到,她將額頭抵在烈焰的脖子上,暗暗地舒了口氣。
戚遊不在,她身為北安王妃,是此處權力最大的人。
出事以來,她沒理由,也沒對象可以傾吐發泄。
見到離開了一夜的烈焰,曹覓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她就這樣摟著汗血馬的脖子,埋著頭無聲地釋放自己的情緒。
烈焰難得沒有隻顧著往她手掌心去搜尋甜甜的蔬果,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還用嘴巴碰了碰她的後背,狀若安慰。
曹覓整理好表情之後,重又抬起頭來,欲蓋彌彰地將烈焰脖子上被沾濕的那一小塊毛發揉亂,又拍了拍它的頭。
烈焰長“籲”一聲,直接跑了出去,追上了前頭一隊巡邏的親兵。
這支隊伍本來走得好好的,烈焰到了之後,看不上他們“慢悠悠”的速度,便跟在最末尾,時不時拱一拱跑在最後的那個兵卒。
兵卒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隊伍隻能配合著加快了速度。
曹覓把一切儘收眼底,叫過旁邊一個一直保護在她們馬車旁邊的將領:“烈焰這樣……會不會妨礙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