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宮以來, 胡善圍數次在死亡線上徘徊, 都沒有死成,不過這一次是離閻王殿最近的一次。
一群人已經將胡善圍拖到門檻處了, 馬皇後說道:“皇上, 聽她說說又何妨, 貴妃喪事要緊。”
洪武帝一抬手,眾人又將她拖回去, 像塊破布似的扔在中間, 烏紗帽滾落。
胡善圍扶著椅子掙紮著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撿起烏紗帽戴好,施了一禮, “皇上,傳統的喪儀, 男尊女卑的規則遠遠淩駕於孝順父母的天然人倫之上。傳統喪禮的基本規則是‘家無二尊’、‘尊父賤母’,父親死, 子女需服最重的斬衰, 但是母親死,子女要降等,隻需服第二等的齊衰。這就是所謂的‘家無二斬’。”
喪儀分五等,由重到輕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斬衰, 子女需穿著最粗的本色生麻布製作的喪服, 且不能縫邊, 要露出布料散落的邊緣, 女人還要生麻束發。齊衰,子女穿著普通本色生抹布喪服,可以收邊,女人也不用生麻束發。
洪武帝冷冷道:“你說的是夫妻喪禮的區彆,和貴妃的喪禮有什麼關係?你在浪費朕的時間!”
貴妃是妾,地位再高,也是妾。
胡善圍說道:“皇上,您是男人、禮部的大臣是男人、太子也是男人,自然不會覺得‘家無二尊’、‘尊父賤母’ 、‘家無二斬’有何不妥,畢竟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但是,微臣是女人,微臣天然的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十月懷胎,一朝生產,根據茹司藥對微臣說的,幾乎每十個女人,就有一個要死在產床上。母親每一次生產,都是拚了自己的命,來帶來新生命。既然如此,為什麼人生最後一程喪禮上,就要比丈夫矮了一截?僅僅是齊衰?為什麼就不能和丈夫一樣,享受斬衰的規格?風光大葬?”
“皇上啊,堂堂嫡母尚且如此,被子女輕視,生生矮父親一頭,一個庶母的喪禮又能悲傷那裡去呢?”
“所以,依微臣之見,能夠說服大臣們同意改變‘庶母無服’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母親的喪禮提高到父喪同樣的標準,都為斬衰,實行父母同尊。”
“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異議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對母親不敬,枉顧人倫,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喪禮抬到和父親同樣的位置,那麼庶母就水漲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無服’的尷尬了。對庶母的喪禮,砍掉士人和平民階層的門檻,君民同製,庶母去世,諸子要服“緦痳”之喪,三個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製。這是胡善圍的解決方法。
此話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馬皇後則麵有動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實隻有女人最了解。同樣的,女人的權利,最終要靠自己人來爭取,默默等著男人施舍、給予,那幾乎不可能。這是人性骨子裡自私的一麵,資源有限,不會因為你是他的女兒、妻子、母親,而善心大發,來分你一杯羹。他們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當做理所當然。
馬皇後是女人,是母親,她當然希望將來去世,能夠得到和洪武帝一樣的尊重。
孫貴妃生前榮耀,死後喪禮淒涼,究根問底,是嫡母的喪禮都尚且如此,一個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會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寵妾滅妻”的大帽子扣在頭上,縱使洪武帝這種開國的雄主,也不想為了一個妾室來擔當“色令智昏”的罵名。
不值得。
禮部大臣,還有太子就是摸準了洪武帝的顧慮,而“絕食抗議”的,因為他們明白,洪武帝不會真的讓他們活活餓死,他們忍得一時饑渴之苦,將來贏得直臣和賢德儲君的榮耀。
巨劃算。
書房霎時陷入短暫的沉默,洪武帝對眾人擺擺手,“你們都出去,胡善圍留下。”
那群人悄無聲息的離開。
洪武帝說道:“你好大的膽子,膽敢顛覆國家的喪製。”
男女出發點不同,洪武帝總是嫌棄前朝禮樂崩壞,最最喜歡製定規則,完善禮製。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會覺得‘家無二尊’、 ‘家無二斬’有何不妥。
好吧,確實有些違背人倫,洪武帝還很尊重自己的母親,但作為一個男性,一個皇帝,洪武帝也確實覺得自己比皇後要高貴一些,天子嘛,獨一無二,當然比皇後地位高了。
所以,僅憑人倫這一個原因,是無法說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圍“父母同尊,君民同製”的建議若對洪武帝毫無吸引力,她此時早就人頭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來,是覺得她的建議有可取之處。
胡善圍必須尋找更有說服力的原因。
胡善圍此人,危機越大,腦子就轉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這一步,乾脆豁出去。
胡善圍說道:“禮儀這種東西,終究歸於教化,用重複繁瑣的程序來表示對這件事的態度。喪儀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對孝道的看法,父親母親都應當得到尊重,如何孝順父親,就如何孝順母親,皇上改變喪製,是孝道的進步,而非後退。這是皇上的功勞啊。”
先拍個馬屁,把功勞推到洪武帝頭上,洪武帝是開國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變。
洪武帝沉吟片刻,說著大臣們說了無數遍的話,“家無二斬,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從來都是如此。”
胡善圍說道:“從來如此,便對麼?”
洪武帝想起了從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識的農民,什麼義軍,不過是一群土匪,烏合之眾。從來沒聽說土匪頭子當皇帝。”
那個時候的洪武帝,也是用“從來如此,便對麼”來回應彆人的種種質疑。他推翻了種種“從來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國。他最擅長的,就是大刀闊斧的革新,製定自己的規則。
比如廢除宰相製度,延續千年的宰相職位,洪武帝還不是說砍就砍了。
這個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這種想法。
這樣一想,改變喪製,父母同尊,順應了人倫、人情,的確是進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對,我就可以給他扣個不尊重自己母親的帽子,罵他們不孝,占據道德製高點,方便推行新製。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覲見。”
自從廢除延續千年的宰相製度,洪武帝獨攬大權,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乾的比牛多,實在事情太多,就設置了春、夏、秋、冬輪值官員,幫助自己處理公務,現在是秋天,輪到秋官當值。洪武帝應是要秋官起草文書,修改喪製。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圍不敢掉以輕心,儘力克製著自己,看似淡定從容的離開乾清宮。
剛剛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趕來的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