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見胡善圍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顆懸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圍使了個眼色,暗示他不要追問。
沐春會意,和她擦肩而過,卻拐了個幾道彎,從另一條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門而入,胡善圍正坐在院子裡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過去,“怎麼聽說皇上大發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麼事,你——”
胡善圍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脫力似的,上半身都癱在他腰記上,沐春這才發現胡善圍全身顫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發抖。
胡善圍是那種當場冷靜,應變能力強,但“後勁”特彆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險,被土匪追殺,幾乎車毀人亡,她還能裝死,殺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後被毛驤送回後宮,範宮正,曹尚宮等人問她,她就嚇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門關走了好幾個來回,她又不是鐵打的,拚勁所有的勇氣和才智自救之後,她就像虛脫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飄,才到院子,連進屋的力氣都沒有,坐在秋千上發愣。
胡善圍是坐姿,沐春擔心她手臂脫力,滑下來,於是緩緩蹲下,以半跪的姿態抱著她後背,輕輕的拍,“不要怕,都過去了。”
剛才胡善圍的頭在他腰記,現在兩人平行,頭碰頭,胡善圍的頭擱在沐春的肩膀上,寬闊,厚實,肌肉包裹著肩胛,擱在頭上也不膈人,彈軟溫和,她感受到他身體散發的熱力和一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人味”。
她越抱越緊,放長了呼吸,像黑山老妖似的,近乎貪婪吸取著人氣,她身體上沒有死,靈魂上已經死過一次了。
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什麼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書上寫的都太單薄,隻有真實體驗,才曉得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很久很久,胡善圍就像吸夠了陽氣,得以還魂的女鬼,她趴在沐春的肩頭,問道:“宮廷就是這樣驚心動魄,命如草芥嗎?”
沐春說道:“一直都是這樣。你永遠無法準確的預知榮耀和災難,到底那一個先到。害怕了嗎?”
“嗯。”胡善圍點點頭,“害怕,但是又有種莫名的興奮。你知道嗎,喪製即將改變,而我,推動了這一步,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洪武帝叫來秋官,不一會又宣了翰林院幾個年輕的學士,熬了一宿,寫出洋洋灑灑的萬字文《孝慈錄》。
《孝慈錄》重新製定了五服孝製,去除以前孝製“尊父賤母,不合人情;孝製嚴苛,殊絕人性”的弊端,規定:子為父母,所生的庶子為庶母,皆服斬衰三年。
嫡子,眾子為庶母皆服齊衰杖期一年。
也就是說,父母的喪禮是一樣的。不僅如此,還強調了“生恩”,庶子要為生母服同樣的重孝。
庶母死後,嫡子和並非庶母所生的庶子,都要一起服齊衰杖期。
而且從此以後,孝禮君民同製,無論民間、士人、皇室,都要遵從《孝慈錄》製定的新孝製。
《孝慈錄》一出,震驚朝野內外。反對聲鵲起,朝堂上吵翻天了,洪武帝咬準了“你反對就是對你母親不敬,認為你母親不值得和你父親一樣被尊重,就是不孝,不孝的人還有臉當官?滾!”
於是乎,洪武帝橫眉冷對千夫指,將《孝慈錄》從上而下推行下去。洪武帝還命五皇子周王朱橚主持孫貴妃喪禮,並且破例“行慈母服斬衰三年”。
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經遠去藩地就藩。京城諸位皇子,除了太子朱標,五皇子年紀最大。燕王和周王是親生兄弟,皆是碩妃所生,但是碩妃死的早,是孫貴妃中途接手了撫養年幼周王的重任,對周王有“養恩”。
周王性格隨和,且向來尊敬養母孫貴妃,聖旨一下,他就換了最粗的生麻孝服,周王妃馮氏(沐春的二姨媽,宋國公馮勝之女)也拆了發髻,用生麻束發,在周王一起在孫貴妃靈前舉哀。
母妃得以風光大葬,臨安公主和懷慶公主因而十分感激周王,以後待周王也格外親近。
馬皇後舉哀完畢,回到坤寧宮。
書房,馬皇後問胡善圍:“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那日你隻是建議,庶母去世,諸子要服“緦痳”之喪,三個月除服,君民同製。可是皇上卻命諸子為庶母服一年的齊衰杖期?”
三個月,一年。最輕的緦痳和排第二的齊衰。確實出乎意外。
胡善圍不曉得馬皇後為和突然問她這些,隻得說著不會出錯的穩妥話:“後宮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微臣那天隻是和皇上談家禮,微臣不敢對《孝慈錄》指手畫腳。”
“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的鐵牌在屹立在東西長街上呢,這是胡善圍學的第一條宮規。皇上問她,和她主動評價《孝慈錄》是兩碼事,一不小心就掉腦袋的。
馬皇後拿出一卷畫軸,“打開它。”
胡善圍將畫軸在書案上攤開,是一副大明堪輿圖。
馬皇後指著大明的幾處邊關,“燕王就藩北平,守在長城山海關,晉王就藩太原,守在北方,以前的秦王就藩西安,守住西北……周王大約明年也要出京就藩。大明建國後,皇上力排重議,重啟廢除千年的諸子分封製度,藩王們皆有權有兵。”
胡善圍聽得莫名其妙,不曉得馬皇後為何從《孝慈錄》說到諸王分封。老實說,她出身平民,作為一個平民,諸王分封和她有什麼關係?朝堂上吵得再厲害,她隻是和父親相依為命,過著平凡的小日子。
馬皇後歎道:“皇上推行無論嫡庶,都要為庶母服一年的齊衰杖期,是想維護讓太子和諸位親王的手足之情。都為庶母服喪,以達到雖生母不同,但是手足之間仍舊可以同情的目的。”
“其實喪禮不是做給死人的,人死燈滅。喪禮是做給活人看的,對死人的追悼,是對生者表現自己的善意、哀痛和同情。皇子們出身不同,生母不同,彼此有隔閡,但新的喪製讓諸子對和自生沒有血緣關係的庶母表達哀悼,是一種向同父異母兄弟們之間表示關懷的方式。”
“皇上希望用革新孝道的方式,來推行兄弟們之間悌道的延續,希望將來這些藩王們能夠團結一心,齊力守護大明江山。”
胡善圍看著大明堪輿圖,聽著馬皇後的講解,頓時明白《孝慈錄》真正的意義,原來皇上從頭到尾,心裡隻有大明江山。而馬皇後始終保持冷靜,比任何人都能看透洪武帝。
這便是真正的帝後心術。
胡善圍恍然大悟,馬皇後像是為她打開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門,給她開了“天眼”,讓她撥開雲霧,看清真相,捉住本質。
一直以來,胡善圍都是馬皇後的治理後宮的工具,是喉舌、是跑腿的。沒有人對會“工具”說出心裡話,更彆提指點迷津了。
馬皇後為何要這麼做?胡善圍心中滿是疑惑,但又不敢問。
在宮裡,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但是在帝後身邊做事,所知甚少,死的會更快!
馬皇後看穿了胡善圍的心思,眼神裡有悲憫和擔憂:
“皇上總想要操控一切,大部分的時候,他都成功了。但是人心……人心最難操控。在皇位待得太久,就有一種可以操控一切的幻覺。在民間,親兄弟分家都可能為了一隻碗的歸屬打破頭。而宮廷,爭奪的何止是一隻碗?至高無上的皇權,怎麼可能因你為我的生母守了一年的孝而放棄?可是皇上非要妄想兄弟情、堅持分封諸王。善圍,你要牢牢記住,這是皇上的逆鱗,觸之者,必死無疑。你記住今日的話,將來,你或許會活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