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遠呢,他本來也是自個兒洗的,勤洗勤換的。可自從安然同誌來了後,每次洗孩子衣服都會順手把他的也洗了,他就覺著,她既然願意洗,他就配合一下,所以就把所有換下來的丟給她。可是沒幾天他發現,她好像單獨把他的襪子留下,應該是忘記洗了吧,但他不會說,就想著這麼細致妥帖的小安同誌應該會發現他特意拎出來的襪子,然後幫他洗掉。
“怎麼著,幫你洗衣服不算,還得洗臭襪子?好啊,那得另外加錢。”
宋致遠嚇得趕緊拎起臭襪子就跑,他身上哪還有半毛錢啊。
***
不過,安然本來也不是個在乎名聲的人,大家愛議論就議論幾句,無論背後怎麼說,當著麵還不得客客氣氣叫她聲“小安同誌”?
沾宋致遠的光,她在大院裡也有幾個處得來的熟人,除了趙銀花,還有一個叫劉寶英的,住三樓,三人經常相約著買菜。
趙銀花是技術女工,有工資,劉寶英卻跟安然一樣是家庭婦女,每天在家就負責帶孩子搞衛生,而她丈夫也隻是個普通工人,工資不高,日子過得很節儉。
“小安在嗎?”她站在他們門口,也不進屋,見小貓蛋正一個人在地上趴著,抱著個小布熊貓啃得慌,“貓蛋你媽媽在家嗎?”
“媽媽,媽媽。”
“誒來了來了,怎麼啦?喲,寶英來了,吃過早飯沒?”
“還沒呢,咱們趕緊走,今兒有大好事!”劉寶英激動得很,一雙大腳噔噔噔的,就跟要跑五十米衝刺似的,摩拳擦掌。
“啥好事兒?”安然把小貓蛋抱起來,地上很乾淨,她的小襪子還是白白的,不用換,直接穿上貓頭鞋就能出門。
“聽說向陽農場今兒要賣菜呢!”
一般農場都位於郊區,可向陽農場是個例外,它居然在市中心,還離陽鋼二分廠不遠,直線距離五百米,走路要在巷子裡繞一刻鐘。
安然隻是偶爾路過那個地方,聽趙銀花說農場時不時會有蔬菜賣,有的是種密了勻出來的,有的是灌溉或薅草時踩壞的,賣樣比不上農民自個兒種的,但勝在新鮮,還帶著泥土和水珠呢。
“我跟你說小安,你彆不信,那價格是真的便宜,都不稱斤的,這麼大一捆白菜兩毛錢,這麼大一筐韭菜三毛錢,這麼大個南瓜一角錢……哎喲,錯過這次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遇上。”
試問,哪個女人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安然立馬穿上外套,小貓蛋也不兜了,怕菜買太多沒手抱她。“宋致遠我問你個事兒,你能把孩子照顧好嗎?我就出去頂多一個小時。”
宋致遠看了看手下的圖紙,隻差一點就能完工,“可以。”
“那你得保證不讓她摔跤,不讓她墜落,不讓她被蟲咬,不讓她餓肚子,還得……”
“換尿布我知道。”宋致遠左手轉著一支鋼筆,安然同誌還是不信任他啊。
小貓蛋對他的圖紙很感興趣,上麵有紅、黑、綠三種顏色的線條和字跡,她立馬目不轉睛,怎麼抱也抱不走了。好在,她不像彆的孩子,喜歡的東西就抓,撕,扯,她都是靜靜地觀看,換著角度的看,偶爾會用軟軟的手指摸一摸,似乎是體驗一下觸感。
兩個大人都放心了。
安然趕緊拿上三個網兜,“寶英咱們走。”
到向陽農場門口的時候,那裡已經排了老長的隊,都是來買便宜菜的。銀花老早就來了,用兩塊磚頭給她們占了位置,“小安,寶英,這兒。”
安然本來是挺不好意思插隊的,可這年代像這樣用磚頭馬紮排隊不要太普遍,隊伍又一眼望不到儘頭……算了,一切為了省錢。
今兒也算她運氣好,第一次來就遇到賣韭菜的,雖然老是老了點,黃葉子也比較多,可細苗苗的,一看就是純天然沒澆過多少肥料的,炒雞蛋或者包餃子都特香!
她不喜歡那種肥肥的粗粗的韭菜,總覺著不是用了化肥就是農家肥。當然,難得遇到這麼好的韭菜,光吃新鮮的可不行,她還得做一壇子韭菜醃菜,用辣椒鹽巴花椒蒜泥和薑片醃製三天,鹹香可口,特彆下飯,配著掛麵饅頭都是好東西。
“同誌你好,韭菜兩捆。”她擠上去,開心的說。
賣韭菜的是個黑矮個男人,頭也不抬的把剩下的韭菜用稻草一蓋,“韭菜沒了,換一個。”
“那你旁邊那堆是啥?”
“我說韭菜沒了你沒聽見嗎,哎喲,大妹子哪兒人呀?看著眼生。”男人一開始沒注意,現在抬頭一看,眼裡閃過毫不掩飾的驚豔。
安然習以為常,漂亮女人痛苦的“煩惱”吧。“可我就想買兩捆韭菜,同誌能通融一下嗎?”
“通融通融,要多少有多少。”男人迅速甩出兩捆韭菜來。
安然看後麵的銀花和英子苦著臉,眼巴巴的,乾脆說:“再給我來四捆吧,咱們三個人呢。”對於這兩個孩子多的大家庭,一頓韭菜餃子就能吃掉三斤韭菜,這麼便宜的菜真是不容易啊。
“成啊。”男人倒是挺“大方”,安然見韭菜梗上還帶著潮濕的泥土,就問:“同誌這韭菜是才澆過水嗎?”如果這樣,那可不能耽擱,回去立馬就得攤開,沾了水汽韭菜葉子容易壞。
“可不是咋的,昨晚夜裡十一點半才澆的,絕對包你們新鮮。”
安然覺著奇怪,她在兩個生產隊待過,對農作物種植也算有經驗,這還是第一次遇見夜裡澆水的。“怎麼白天不澆夜裡澆啊,要趕上冬天得多冷?”
“沒事沒事,每天三個小時而已,冷不著的。”
“說說說,說啥呢你,讓你留的韭菜留夠了嗎?待會兒我還得往我大姨家送呢。”正說著,一個比他更矮的男人走出來,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怪滑稽。
“留夠了夠了,昨兒晚上我去老趙莊看拉水的車子,結果自行車給我壞半路上,三點多才回到農場,現在困死了都。”
來人似乎是很關心這個問題,“那他們那邊怎麼說,水收到了嗎?”
“收到了,因為水庫那邊以為是給咱們農場送的,每車還給多送了兩桶。”
來人不說話,見沒人注意這邊,才搓了搓手指,“拿到沒?”
“拿到了,水錢一共一百二十塊。”
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說的也是彆人聽不懂的話,可安然是做生意的,對這裡頭各種門道十分清楚,通過他們鬼鬼祟祟的交談很快猜出來,這倆是賣水賊。
賣水賊,不僅是這年代獨有,哪怕到了三十年後五十年後,隻要有需要就有市場,有乾旱的地方,“水”就是一種稀缺資源,就能賣錢。
向陽農場在市中心,周圍全是工廠和居民區,無法蓄積獨立的灌溉係統,就得向彆的地方買水,譬如陽城市周邊幾個大型國有水庫。把水賣給國有農場,那是支援國家建設,價格便宜很多。
而又趕上去年的超高溫天氣,降雨稀少,水庫蓄水量不足,周圍農田莊稼也缺水,想跟水庫買水的生產隊都排到巴黎去了。
而這倆賣水賊,就借著這個價格差,把低價從水庫買來的水高價賣給周圍急需用水的生產隊,為了莊稼能活命,賣多少農民們都會接受。
這一轉一賣,估計能賺不少錢。
隻是,安然不解的是,既然水賣了,那他們灌溉農場莊稼的水又是哪兒來的?
夜裡三點,偷偷灌溉三小時,這水應該又是他們從哪兒偷來的吧,拆東牆補西牆。
“走吧小安,你還要買啥?”劉寶英已經抱了兩大捆韭菜,兩大捆白菜,肩上還掛著四個帶傷疤的大白蘿卜,不過是工人挖蘿卜時不小心挖傷的,送國營菜市場沒賣相,壞了又放不住,低價處理是最明智的選擇。
“不買啥了。”說不定過幾天就要回家了,小海燕啥吃的沒有啊。
“那走吧,我看楊主席那表弟在呢,可彆讓他認出咱們,不然他大姨知道了不定怎麼奚落咱們呢。”趙銀花是最早搬進二分廠大院的一批人,特清楚楊老太太德行,恨人有,笑人無。
要是知道她們舍不得上國營菜市場,來買了這麼多便宜的“爛菜”,估計整個大院都得知道。雖然大家都窮,可窮人也要麵子不是?
安然一頓,“那個男的,是楊主席的表弟,也就是楊老太太的外甥?”
“對,就昨天跟你家宋廠長告狀那位,年紀大了,一雙綠豆眼可不瞎,咱們惹不起。”劉寶英不願惹事,小聲說。
安然本來還愁拿她沒辦法呢,一老人,打不得,罵不得,隻能低著頭任她罵,還把宋致遠也連累上,她其實挺愧疚的。
走了一段,趙銀花才說:“小安你彆跟她生氣,不值當,她就是眼紅你家小宋空降廠長,讓他兒子又白等了一年,心裡不舒坦呢。”
“就是,她在大院裡說你費水,其實不是針對你,對你有意見,是對你家小宋有氣。”
敢情,她兒子熬到快退休了當不上副廠長,而宋致遠年紀輕輕空降過來她就不舒坦?還拿她安然出氣?當她麵人呢!今兒敢當眾汙蔑她,明兒說不定就敢打她閨女。
這樣的為老不尊的人,養出的兒子品行能好到哪兒?這樣的人跟宋致遠做同事,難怪剛來就有人要整他呢,這二分廠真是烏煙瘴氣,沒幾個好東西。
安然決定,彆的先放一邊,總得先幫宋致遠掃兩塊絆腳石,不殺雞儆猴,讓彆人知道他家屬不是好惹的,以後是不是誰都能欺負他?安然倒不是心疼他,隻是覺著欺負了他,就耽誤了他的研究,就阻礙了祖國的發展,她想提前看見強國崛起的盛景,誰阻礙他,就是跟她過不去!
得吧,先收拾這塊為老不尊的絆腳石,沒商量。
***
三個女人滿載而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銀花家兩個大的已經上學了,寶英家小那個還在院裡溜達呢,見他們一個個黑著臉臟著手玩泥巴,心裡說不出的踏實。
宋致遠終於是沒讓安然失望,孩子哄睡著在床上靠牆的地方,床外側用被子圍著,為了方便照看孩子他還把書桌也搬臥室門口去,一抬頭就能看見閨女。
安然摸了摸尿布,沒濕,還不錯。
看來這男人一開始的“漠不關心”並不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孩子,而是不知道從何關心起。隻要給足時間培養父女感情,他也能乾點人事。
晚飯是韭菜炒雞蛋,每人兩塊香噴噴的韭菜雞蛋烙餅,吃得心滿意足。飯後,她把碗筷一扔,趁著院裡人多就抱著孩子,直接走到大院裡,熱情的跟眾人打招呼。
大多數人也都熱情回應她,畢竟她平時在院裡也挺有禮貌,算得上尊老愛幼,為人也不錯,不小氣。再說了,她現在畢竟是副廠長太太,雖然沒工作,可難保她會吹枕頭風啊,看不慣她的某些方麵是一回事,可該來往還是得來往。
“喲,楊嬸子也在呢,今兒什麼風把您吹出來了?”安然看著拄拐的楊老太太,笑得可燦爛啦。
楊老太太雖然牙齒掉光光,可眼神很好,看見她的笑臉就心裡來氣,擺出大院老壽星的模樣,板著臉說:“小宋廠長家屬,彆怪我老人家說話直,你每天用那麼多水,水費是不是得多攤點兒?”
他們兩家,合著二樓樓梯口右手第一家的曹家,三家人合用一個水龍頭,水表也是這個月才新裝的,以前大家可著勁的用,最後廠裡用總的水費除以居住總人數,算出來的單價每家按人頭給錢。有些人家因為夫妻倆都是雙職工,又沒老人孩子,在家時間不多,就覺著不公平。
不僅如此,用銀花的說法,她總覺著她們所有人加一起也沒用這麼多水,怕是哪兒漏水漏出去了,可她人微言輕,廠裡沒人提,她也不敢說。
大家有意見,廠裡也看在眼裡,甚至私底下聽人說,廠裡收水費的時候把車間工業用水也算生活用水裡頭,讓大家為廠裡分攤水費不厚道。乾脆一商量,那就改用分水表吧。
水表也要成本呐,多分出來的水龍頭水管也要錢,再加上大院裡場地有限,要是一戶一個水龍頭水表,院子就沒處下腳了。
曹家的媳婦,就是剛蹲著捏煤球那個,聞言也不說話了,支楞耳朵,聽著呢。
安然站住,笑眯眯地問:“老太太您的意思,是不是誰家用水多,誰家就多出水費?”
“自然。”
“是不是用多少,就按市價交多少?”
“廢話,虧你還小宋廠長的家屬呢,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豁牙老太太翻了個白眼。
“好嘞,那就麻煩您交一下這一年的水費吧。”
“啥意思?這才過了半個月,還不到交的時候,就是要交,我也該交給街道辦,不是你。”
安然翻了翻手掌,“一年,不是一個月,是交給大家夥,不是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