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忽然生出一種絕境下的僥幸:“我不信,那肯定不是他們的飛機,肯定不是。”
高美蘭歎口氣,蒼老的眼裡滾出熱淚,什麼也沒說,不忍心戳破她的僥幸。剛才接到電話的時候她也不信,但給她消息的人很可靠,目前隻是幾個上層知道這件事,那架飛機就是這次出國談判團的飛機,而上麵載有的人員數量和機組人員數量也跟宋致遠他們一模一樣。
這些都可以說是巧合,可那個國家航站樓登記口資料顯示,團隊是登機了的。
所有巧合湊在一起,雖然還沒有找到直接證據證明“消失”的就是他們,可……找不到,已經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
安然掛掉電話,整個人都是木的,總覺著這個電話像是自己的一場夢,怎麼走之前還好端端說要回來給閨女過生日的人,會消失呢?那麼大一架飛機,不可能消失。
她給自己打氣,下午上班以後秦京河把她飯缸子送回來,“沒事吧小安?”
“沒事,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下午工業廳的會你替我去,成不?”
秦京河連忙說:“行,你好好休息,我會好好做筆記的,到時候你看我筆記就行,去不去不影響。”
安然謝謝他,他出門還貼心地幫她把辦公室門關上。
這一整個下午,安然渾渾噩噩,又給高美蘭去了兩個電話,但是秘書接的,說她臨時被通知,上京市開會去了。安然忽然心裡又有了希望,是不是因為找到了呢?事實就像她猜的那樣,其實隻是暫時的偏離航道,信號又出現了?
她像祥林嫂一樣,告訴自己一定是這樣,必須是這樣,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迅速地收拾好東西下班,到家還饒有興致地和麵發麵,順便去自由市場買了幾斤豬板油回來熬油渣,宋致遠最愛吃油渣餡兒的大包子了,她要讓他到家就能吃上。
說來,這幾年忙工作,她已經挺長時間沒給他們做過油渣大包子了,無論過了多少年,這都是這個小家裡最受歡迎的食物。走之前半個月他還說想吃來著,但那段時間她忙產研結合的事,沒時間熬油渣,還把他罵了一頓,說他啥也不乾就知道支使她,讓他有本事自己做去。
他當時還委屈巴巴的,但啥也沒敢說。
那種委屈,就像去年在京市,她一直不願意照婚紗照時一樣,男人的自尊讓他說不出什麼委屈,可整個人就是懨懨的,有點像小孩子,就因為父母沒給買個玩具,他就悶悶不樂了一路。
宋致遠這個人吧,可能是小時候沒得到過什麼愛,所以對愛也沒什麼期待,對失望似乎有點習以為常的免疫,過了也就過了,不會祥林嫂一樣念叨。所以安然也就心安理得的,覺著他接受了,不用再管了。
她一直覺著,男人嘛,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整天唧唧歪歪乾啥呢?所以,她就心安理得的不用考慮他的心情。
這種心安理得包括但不僅限於倆人吵架時,她會翻舊賬,會把他兩輩子的事翻出來說,會把他以前第一次見小野時的冷酷無情翻來覆去的說,以及不會帶孩子那幾天,小野差點從床上摔下去,他把一半工資給了他老娘不管妻女死活……這些事其實已經過去了,而且他也在努力改進了,可安然就是忍不住。
現在想來,她真是令人討厭啊。
宋致遠這麼多年一直不嫌棄她愛翻舊賬這一點,其實也是在包容,也是愛她的表現了。不然換了哪個男人不會有意見呢?陳芝麻爛穀子,都過去多少年了,她一不爽就要翻出來,一不爽就要戳他脊梁骨。
這個壞毛病安然一直都有,隻是從來沒有一段親密關係能長久到跟宋致遠的婚姻一樣,所以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自我反省。
“媽今天吃啥?有油渣!”包文籃率先進家門,把書包一扔,就進廚房,先抓兩塊剛出鍋的油渣扔嘴裡,“燙死了燙死了……嗯嗯真香!”
小野緊隨其後,也跟著有樣學樣抓了兩塊,但她不敢吃這麼燙的,有一次就是吃了一塊燙得舌頭尖上起了個泡,還是爸爸幫她用消毒針挑破的,那幾天可難受死她了,嘴裡一點味道也沒有,想吃啥都不行。
她忽然眼睛一亮,“媽,是我爸回來了嗎?”這種“高端食材”一般隻有她媽開心的時候才會做。
安然心頭一喜,忽然有種找到希望的感覺,“你快說說,你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還在嗎?是不是消失了?”
小野一愣,“好像是,我下午都沒怎麼想起了,我爸應該沒事,老師說了這叫墨菲定律,越是給自己不好的暗示,不好的事情越容易發生。”
安然心頭一鬆,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願意迷信閨女的“超能力”,“好,閨女說得對,你爸肯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一定會的!”
小野雖然覺著媽媽的話怪怪的,但她現在時間超緊,在學英語之前必須先把當天的作業寫完,也就不管了,埋頭就是寫。
沒一會兒,李華來了,他倒是很有耐心,今天小野的作業多,他一直等到她徹底寫完,吃過晚飯才開始輔導,最後還順延了一個小時才結束。因為時間太晚,安然是開車送他回學校的,以免路上不安全。
這時候壞人比以前多多了,路燈也不亮,人家看著他騎個自行車,搶了自行車事小,彆傷了他才要緊。小青年們不僅局限於偷盜,現在還發展到搶劫,社會治安肉眼可見的惡化,已經引起各級政府的高度重視。
第一次嚴.打,就要來了。
這一夜,安然又再次失眠了,第二天想在家休息一天,可又怕她不在電話跟前會錯過高美蘭的消息,隻能硬撐著到廠裡。
她這幾天的反常,彆說羅書記,就連陳靜也察覺了,“安廠長最近心情不好?這幾天都沒休息好吧,眼袋那麼大。”
孔南風怕小安心情不好的時候跟她起衝突吃虧,忙打趣道:“哎呀陳主任你們女同誌真是,一天就關注彆人有沒有眼袋嗎,要說眼袋誰沒有,是吧老楊?”
楊靖嘿嘿傻樂,他最近心情不錯,因為工作越來越順手了。
“廠長,您電話。”張秘書,也就是張衛東輕聲說。
安然火速回辦公室接起來,他把門一關,就站在門口,門神似的守著,陳靜想借機湊近一步?想都彆想,這小夥子實在是太可惡了!跟保鏢似的,隨時隨地隻要安然的門一關,他就自動上崗。
而且他很圓滑,不像楊靖和秦京河,會被她打趣得麵紅耳赤,張衛東像個久經世事的老家夥,無論她說啥軟話,或者用權勢相壓,他都能給她彈回來,像一個富有彈性的皮球,不會有猛烈的撞擊,不會讓人受傷,但……反正就是很讓陳靜不爽。
電話裡,高美蘭告訴安然,國際上派出好幾個搜救隊伍已經展開搜救,消失空域下方正好是海洋,一塊陸地也沒有,這種難度不是一般大。
“小安,你做好最壞的打算,安頓好孩子,如果一個月後還是搜尋不到,上頭就要派代表找你們談話了。”通知不幸的消息。
安然心頭的弦忽然就“嘣”一聲斷了。
***
東風紡織廠的同事發現,小安廠長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書記說是請了事假,大家四下裡都會打聽到底是什麼事,能讓工作狂廠長請假這麼多天。
陳靜也去找羅書記打聽,但這一次羅書記一個字也沒透露,一方麵是他也隻是聽說隻言片語,好像是她愛人乘坐的飛機出事了,但具體是哪裡的飛機,在哪裡出事他還不清楚。按理來說,這麼大的事新聞應該報道的,但他們出去做的事是機密,一經報道就解釋不清楚,會招來越來越多的質疑,乾脆就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裡吞。
而安然在乾嘛呢?
晚上儘量能睡多久睡多久,睡不著就靠著看會兒書,白天送孩子上學,晚上陪小野補課。她和小野都不信宋致遠遇難的事,隻要一天不找到飛機殘骸和遺體,她們就一天不接受,甚至連高美蘭的話也不信了。
這個信心是小野給安然的,因為那天晚上安然忍痛把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小姑娘一臉正經地說:“不可能,我爸沒出事,他好好的,一定會平安回來。”
她要是再說,小姑娘就會很著急地說:“媽你信我,我覺著我爸沒事。”
本來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包文籃和李忘憂,忽然就收住哭聲,有點疑惑地看著她,“你咋知道?”
小野拍了拍自己胸脯,“感覺。”
“那姐姐你幫我感覺一下我媽,我媽也沒事吧?”
小野還真閉著眼睛“感覺”一會兒,“沒事,你媽跟我爸會一道回來,還會給你帶一堆巧克力。”
李忘憂一愣,“姐姐你怎麼知道我媽要給我帶巧克力?她可是悄悄告訴我的,我連我爸都沒說。”爸爸不讓她吃巧克力,說蛀牙了。
“感覺。”
這兩個字讓安然發現,自己這幾天的惶惶不安忽然就有種找到依靠的感覺,這家裡平時看著是她在操持,可真正的主心骨居然是安文野?
這種發現,讓她既欣慰又失落,她在家裡的地位不穩了。一個新生勢力的崛起,必將意味著她的衰落。
這麼一打岔,她就覺著自己太杞人憂天,這麼多發達國家都自告奮勇去“幫忙”,搜了半個月也沒搜到,說不定那架飛機其實壓根沒墜海,隻是換了條航線,飛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島上?相信以宋致遠和李小艾的能耐,要脫困不難。
這是目前最靠譜的一種猜測,她覺著應該沒錯。
想著,安然擦乾眼淚,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反正假也請了,乾脆在家好好休息幾天,調整下狀態,以最佳風貌等他回來。
而另一邊,房平西在京市,其實也就是比安然晚兩天知道消息,當天晚上就飛回書城了,進門紅著眼問安然是真的嗎。
一瞬間仿佛老了幾歲,明明走之前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人,回來就胡子拉碴,滿眼血絲。
“不是,隻要我們相信他們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安然很篤定地說,因為這是女兒給的信心。
房平西揉了揉眼睛,咬牙切齒地說:“好,我他媽就信你一次。”
李忘憂其實也哭得挺慘,但看見爸爸至少找到了主心骨,又有小野這根小主心骨支撐著,也還好,除了嘴巴更祖安一點,似乎也沒啥變化。
休息了一個禮拜,調整好狀態後,安然繼續回歸工作崗位。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雖然羅書記不願吐露一個字,但陳靜有老公啊,還有陳家在京市盤踞多年的人脈資源,她一打聽還給打聽出來了。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安然的愛人就是出國談判的專家組之一,心裡真是恨得牙癢癢啊。
幸好沒成,幸好機毀人亡了,不然安然又要得意一段時間,尾巴都能讓她翹上天,以後自己隻會被她打壓得死死的!
所以,今天,她就帶著表麵沉痛,實則暗爽的心情說:“安廠長最近也是家裡出事,情況特殊,大家多理解理解,等她把家裡的喪事處理完,一定會回來好好上班的,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先找我,她不在我來給大家辦。”
“什麼喪事?”有人小聲問。
“你們還不知道嗎,那麼大個活人居然就……唉,大家多體諒她一下,大家都不容易,以後她一個婦女同誌拖兒帶女,咱們一定要多給她點關懷。”陳靜臉上露出深刻的同情和憐憫。
說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那叫一個無微不至,真是讓人感動啊……下一秒,她漂亮的臉頰上就挨了一個巴掌,清脆極了,響亮得讓人還想再聽一次。
安然也不讓大家夥失望,掄圓了胳膊,另一邊臉頰上又是一耳光,“呸!嘴那麼臭是剛嘗過大糞車嗎,你媽死了需要我家幫忙辦喪事?”
陳靜現在聽不得“糞車”這兩個字,這真是她一輩子的恥辱和噩夢,可她現在不僅聽見了,還被打了!
安然甩甩手,用力太猛,胳膊有點酸,朝著大家夥冷聲說:“我安然從來不支持暴力解決衝突,可是陳靜實在欺人太甚,她詛咒我家死人,這種事我就問問你們,你們誰能忍?”
大家夥搖頭,其實並不知道宋致遠的事,剛才陳靜又說得雲裡霧裡。
“那就是,我遇到常人不能忍之事,已經忍了很長時間,陳靜造謠我丈夫死亡,她是公安嗎?還是大夫?這世界上隻有醫生和公安能宣告一個人的死亡,她就是造謠,造謠該不該打?”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那個“該”字,就連一直在旁邊看熱鬨的羅書記,也生氣地瞪了陳靜一眼,不去扶她,更不去給她要什麼說法。
要什麼說法呢?這事頂破天是兩個女同事口角糾紛上升到肢體衝突罷了,畢竟說這種話不是找打是啥?
“羅叔叔,你看見了,我什麼都沒說也沒做,安廠長上來就打人,這事你必須給我個說法。”這是又委屈又威脅的語氣。
不管羅書記吃不吃,反正安然是不吃這一套,十分冷靜而清脆地說:“陳靜,這是我對你最後一次警告,如果你再乾顛倒黑白的事,我可以基本斷定是你那老工作者的父母沒教好你。既然如此,身為社會主義事業接班人的我,這裡的所有無產階級兄弟姐妹們,就有權維護他們的尊嚴,替他們教訓你。”
威脅誰還不會啊?安然轉了轉手腕。
所以,剛才那倆大耳刮子其實是替父母教育她?
陳靜覺著臉更疼了,“你老公已經死了,你現在就是個寡婦,這是我造謠嗎?全京市的人都知道你老公機毀人亡了你還擱這兒豬鼻子插大蔥呢你?”
安然覺著,手真癢,今兒不打爛她那張嘴,她就不姓安。
正要出手,一直冷眼旁觀的羅書記說話了:“誰說小安的愛人死了的?陳靜你給我閉嘴。”
“不是我說,京市我爸他們都這麼說,十幾隻搜救隊都沒找到,屍骨無存。”
“誰說我屍骨無存?”一把冷清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所有人回頭,一瞬間都覺著是秦副廠長,可渾身氣質又不太一樣,沒有秦副廠長那麼溫文爾雅,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