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想要趕緊回到家看看她的小棉襖,她的小恩人。
結果,人小棉襖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小小的臉蛋紅撲撲的露在被子外,長長的骨肉均勻的四肢抱著被子團成一團,開著空調倒是不怕熱了……無憂無慮,健康快樂,這是小姑娘該得的人生。
養了十三年,事實證明,這壓根不是她安然救贖了小野,而是小野在對他們進行救贖……他們該是多大多好的福氣,才能遇到這麼好的孩子?
安然眼淚嘩嘩的,她都不知道怎麼愛這個閨女了,因為怎麼愛,都比不上她對他們的愛。
“媽你咋啦?”小野不知啥時候醒了,看著她的眼睛,“我爸又氣你啦?”
她搖頭晃腦,一副很懂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是根木頭,犯不著跟他生氣,他心裡老愛你啦,可愛你喲,比我還愛你。”
安然心更軟了,再愛,也沒你愛我那麼多啊寶貝。
小野爬起來,抱抱她,拍拍她,“行啦小安姐姐,你最美最厲害,我最愛你。”
“油腔滑調。”哽咽,喉嚨發酸。
小野很無辜地說:“我沒胡說,我肯定是上輩子就很愛你,不然怎麼能在天上的時候就能把你從這麼多人裡挑出來當我的媽媽呢?”
這句話,徹底把安然整破防了,是啊,她是怎樣愛她,才能換她重生,給她一個健康幸福的人生。
安然像個孩子一樣,抱著閨女嚎啕大哭,“寶貝……”
“我的寶貝……”
她現在是既遺憾小野不記得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有多愛她,又慶幸,還好她不記得,不然背負著那麼多痛苦和不幸,她怎麼能幸福的生活這麼多年呢?
小野被她嚇到了,抱著她又哄又拍,越發篤定就是老宋惹她世界第一好的媽媽傷心了,“媽你不許哭,我幫你報仇。”
於是,幾天不怎麼回家的老宋就發現,閨女對他怎麼……橫眉冷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當然,小野現在也是真的忙,沒空跟老宋扯皮,她得忙著補覺,忙著補償自己的胃,忙著去看張怡,還得忙著跟嚴斐明朝石榴李忘憂等一群好朋友到處瘋跑,下過雨後上山撿蘑菇,天晴就去野炊,天熱就去水邊釣魚釣蝦,天陰就在家裡給花棚裡的紅玫瑰分盆……短短半個月,人就曬黑了一圈。
當然,快樂的小妞如何快樂那是後話。就說安然大哭過一場後,故作平靜變成真的平靜,上下班,送送飯,回來路上,遇到大家夥都在院裡乘涼,也跟著過去坐了會兒。
她這幾年工作忙,隨時進出都是風風火火的,難得跟家屬們坐一起聊會兒天,大家知道她跟黃廠長是一個類型的人,所以也不怵她,一個個七嘴八舌都問她小野考得怎麼樣,最近工作忙啥,有沒有聽老宋說研究院選址會定在哪兒……之類的。
安然能回答的就一五一十說,不能說的就敷衍打哈哈,反正知道大家沒啥壞心,也就是好奇一下而已。
不過,家屬院曆來一片祥和,也沒啥大事,說來說去就那些雞毛蒜皮,誰家的兒女怎麼著了,誰家兩口子打架了,誰家老太太和兒媳婦乾仗了,誰家又疑似多發點獎金了……反正,這些都是小野愛聽的,安然卻不怎麼愛,她隻在年輕那幾年想要搞好基層工作的時候關注過。
安然正聽得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包淑英在樓上喊:“小野她媽,電話找。”
“嚴公安打來的。”老太太小聲說。
安然大概能想到他打電話來要說什麼。
果然,電話裡嚴厲安說:“開拖拉機撞人是劉雨花指使的,司機已經交代,劉雨花也承認了,她還把自己這幾年來的罪行也交代得清清楚楚,還有好幾樁是我們沒想到的,也不敢想的,原來她幫黎文同發展的線人已經遍布各行各業,如果她不主動交代,我們就是查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查到……嗯……還有……”
嚴厲安猶豫一下,“但有個事情要跟你說一聲。”
“什麼事?”
“劉雨花交代這麼多,隻有一個要求,就是想讓我們對她執行死刑。”
安然一點也不意外,她現在追求的就是有尊嚴的體麵的死去。可惜,法律怎麼會允許呢?法律是準繩,不會以某個人的意誌為轉移,該怎麼判還是會怎麼判。
***
可能是心裡撐著的氣忽然沒了,像一隻忽然被放掉空氣的氣球,安然整個人懶洋洋的,先是睡不著,後來好容易睡著了又做夢。
夢裡沒有出現任何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隱約覺得自己是在一壟光禿禿的田埂上赤腳行走,頭頂的太陽紅通通,火辣辣,腳下能感覺到田埂被太陽曬燙的灼熱感……走著走著,整個人倒過來,猶如鏡麵一樣,她能看見自己的腳在上方,頭朝下。
就這麼迷迷糊糊一會兒燙,一會兒熱,一會兒又上下顛倒的難受,她明白自己是在做夢,想要醒來可就是醒不過來,像被封印住一般,一直熬到天亮,宋致遠起床,她才掙破那層桎梏。
“老宋!”
宋致遠正在扣皮帶,“怎麼了?”
“老宋!”
宋致遠趕緊不扣了,把眼鏡戴上,走到床邊摸了摸她腦門,“發燒了?”
“嗯。”
於是,宋致遠也不去單位了,先給東紡掛個電話,告訴廠辦一聲,給妻子請個假,他就留家裡給找藥,倒開水,量體溫……前幾天怎麼伺候閨女的,現在也怎麼伺候妻子。
包淑英一早跟人身上挖野菜撿蘑菇去了,等她十點半到家,發現家人都沒去上班,還覺著奇怪呢。
“怎麼今兒你們都休息呐?”
“小安發燒了。”
包淑英已經習慣這個女婿的態度,話很少很沒人情味兒,但每個月總會問她買菜錢還有嗎,自己想吃啥就買不用管他們三口吃不吃,天陰下雨有事沒事總拉全家去下館子。老太太看女婿,這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滿意。
安然坐在床上,像個坐月子女人似的,穿著冬天的棉衣,頭上戴著帽子,總感覺還是有風吹進骨頭縫裡。
不過,等一碗薑湯下肚,她就覺著熱了,想起床走動走動,老宋和小野、姥姥都都不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對自己身體有把握。”
“把握個啥喲,媽你就好好休息兩天吧,每天那麼累,要我說你們就該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
安然輕笑,“就你知道,你爸你媽不知道啊,這家裡這廠裡能離人嗎?”
小野嘟著嘴,“媽你就是勞碌命,我以後可不像你。”
得了吧,哪個小女孩小時候會想成為自己母親那樣的女人,哪個又想嫁給自己父親那樣的男人呢?可是,大多數最後還是複刻她們的路而已。
安然不以為然,“你嘴硬,我倒要看看以後你像不像我。”
小野像個孩子似的吐吐舌頭,“媽我可以回陽城去玩了嗎?或者去旅遊,可以嗎?”
安然看向丈夫,“你想去哪兒旅遊?”
“我都跟嚴斐和棗兒姐姐約好了我們要去廬山,看看周筠和耿樺談戀愛的地方。”這是《廬山之戀》的主角。
老宋一聽,居然有嚴斐,當即搖頭,“不行,跟誰去不好要跟嚴斐去。”他們一家子都想打你主意。
看吧,雖然閨女才十三歲,對方也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小夥子,可老宋已經“居安思危”防範於未然了,“你想去,過幾天我跟你媽帶你去。”
小野不願啊,跟誰去都行,就是不想跟老古板的爸爸媽媽去,她現在急於享受自己成年獨立的樂趣,要是走哪兒父母還跟著,那她跟真正的十三歲小孩還有啥區彆呢?
安然自然理解她這種小算盤,這幾年小姑娘表現得確實像個成熟穩重有勇氣的大人,“我想想。”
“彆想了媽,你不放心我,還不放心嚴奶奶嗎?”
“你嚴奶奶也要去?”
“對噠。”老太太做飯已經成為她挑戰自我的樂趣了,可兒子忙啊,一天也不一定能在家吃一頓飯,她辛辛苦苦做一桌,反倒是胖乎乎的兒媳婦大快朵頤,吃乾抹淨還“嫌棄”老太太把她養胖了,鬨著要減肥。
她那個無語,乾脆就想出去旅旅遊,正好小斐也要去,她就當個大家長,看著幾個孩子點。
至此,安然就沒啥不放心的了,曾經的高省長親自帶他們出門旅遊,安然就是不信自家閨女,也不可能不信高省長不是?
倒是老宋還在那兒磨磨蹭蹭不痛快,安然直接把他叫到房間裡,“你想啥呢,你閨女才幾歲,彆因為大人之間這點小心思破壞了孩子之間純潔的友誼,他們本來坦坦蕩蕩沒啥的,你愣是在這兒七想八想,說不定沒有的都被你想出來了。”
大人坦坦蕩蕩的,不反對他們交朋友,要是十年後還能真成,那就是緣分,要是一直沒跨越朋友的界限,那也不錯,說明倆人確實不合適。
當然,安然從來不給閨女設限,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可文可野,可靜可動,隨她去吧,做父母的隻需要在她身後遠遠地看著,在她摔倒的時候第一時間扶起她就行。
這話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安然也不想再跟老宋重複,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讓他自己想。
宋致遠一想也是,閨女他還信不過嗎?會被那小子花言巧語哄騙嗎?從小到大什麼樣的彈衣炮彈沒見過呢?
於是,填報完誌願,幾個孩子就跟著老太太下江西去了,包淑英也終於能抽出時間去老伴兒醫館看看,幫點忙,家裡一時隻剩老宋和安然,真正的清淨,在屋裡說話都快聽見回聲那種。
幸好,用小野的話說,倆人都是“工作狂魔”,平時基本不著家,倒不覺著家裡冷清。
到了7月18號,小野生日這一天,他們早早的守在電話機旁,收到了來自京市和江西的電話,往年這時候都是一家子其樂融融坐一起吃蛋糕的,這一年小壽星不在,蛋糕也免了,兩個“孤寡老人”簡單的吃一碗麵條,問問倆孩子在外麵的情況,就算過生日了。
宋致遠的失落肉眼可見,安然笑著打趣:“老宋你得適應這種生活,以後他們都出去了,這就是常態。”
宋致遠歎口氣,摘下眼鏡,“真希望時間慢點。”
安然又何嘗不是呢?
正感慨著,忽然電話又響了,老宋一聽嚴厲安的聲音,心裡就不痛快,一張臉臭得不行。
“嚴斐他爸。”都不叫老嚴了,可見怨念有多深。
安然憋著笑,把電話接過去。心想莫非是小野他們在江西遇到什麼困難了?那孩子擅長報喜不報憂,剛在電話裡開心得嘎嘎笑,把她哥羨慕得嗷嗷叫,實際真有那麼開心嗎?
兩輩子沒旅過遊的安然,其實挺好奇的。
“嚴哥,是不是小野他們怎麼了?”
嚴厲安一愣,“沒事,不是小野,是……”欲言又止。
他輕咳一聲,“是這樣的,小安,有個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書城勞改農場今天去參與炸山開壩工程,然後白天參加勞動改造時候,劉雨花她,趁著管教不注意,誰也拉不住她,自己跑到引燃的炸.藥旁,被……”炸得屍骨無存。
也算良心發現,她轉交給管教一封遺書,白紙黑字親筆寫下是她想自殺,不是管教不力,也不是其他人員操作不當誤傷,她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必須是一種不能留下屍體的死法。
“如果你想看一眼的話,我可以……”其實也沒留下什麼東西,看也看不了。
但作為好朋友,嚴厲安敏銳的知道,小安和劉雨花之間一定不像明麵上的毫無關係,她們之間應該有種不同尋常的關係。出於對好友的保護,兩次她們單獨談話的時候他都隻留自己一人在門外,兩次出來以後,他都避而不問。
有些事情,小安不一定想要人知道,哪怕是再好的朋友。
安然歎口氣,“不需要了。”
從此以後,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