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落在程幾的手背上,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去摸自己的臉。
他隻是生氣,本不想哭,或許是他生命裡的另一個人在哭泣,惋惜這個即將失去的家,以及裡麵裝著的所有生命和回憶,全部的美好和不舍。
他們三個——他,原主,程女士——從某種角度來講都是死人,死亡意味著無知無覺,一切儘失,所以不該留戀,儘管那值得眷念。
“她幫了忙,要不是她買房子,我們連住院的錢都沒有。”他設想另外兩個人就站在他麵前,輕聲說,“不哭了。”
其實多等幾天也許還會有彆人來買房,也許會多賣幾十萬真金白銀。可惜生活沒有也許,程女士手術失敗被推進ICU之後,每天的醫藥費打底要一萬五千元,連一天都等不及。
清代蔣世銓寫縫窮場景,說獨客一人衣襟單薄,露著肘尋到縫窮婦人,婦人手上凍得全是裂口,在雪天屋簷下席地而坐,為其縫衣,身邊還有忍饑挨餓的兒女啼哭。
普通人家隻需攤到一名重病家人,便家家捉襟見肘如這窮客,如這縫窮婦人,一個靠薄衣過冬,一個等銅子兒買米救急,差一點都會沒命。
程幾依次走過各個房間,看見東西很多,除了一些細軟,大件都帶不走,他在心裡粗略盤算,覺得至少也需要四五十隻紙箱。但眼下更要緊的是找個堆放箱子的地方,他不能把家搬到大街上去。
他已經忘了洗澡的事,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後,到底沒臉麻煩鄭海平,雖然他知道那人可能動動嘴皮就能解決眼前的危機。
他隻得求助於沈子默。
“你能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麼?我要搬家了。”
事情比較突然,沈子默問了幾句,但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程幾攤手對他說:“我剛才被房東掃地出門了。”
“房東?”沈子默打量周圍,“這裡原本不是你家?那牆上為什麼畫著你的身高線,一年年的從兩歲到十八歲?”
程幾苦笑,說:“是也不是,以前是,現在不是。總之從我媽房間開始收拾吧,一切重東西都舍棄了,隻留貼身之物。”
“你要搬哪兒去?”沈子默問。
“不知道。”
“不知道?”沈子默拔高聲音。
“沒心理準備,”程幾拉開衣櫃往裡看,“當然也沒物質準備,連一隻空紙箱子都沒有,隻能用床單打包袱了。”
沈子默頓了一會兒:“我有辦法。”
“你?”
沈子默說:“我們學校有一些空置的畫室,鑰匙都是由一位我很熟悉的校工保管,現在我就去求他借我一間畫室堆東西,後麵的事再商量!”
程幾望著他:“能行?”
“能行!”沈子默說。
他說著就到走廊上打電話,程幾注視著他的背影,覺得他也許不像原來中所寫的那麼弱,那麼毫無主見依附他人。
沈子默很快搞定了校工,回來與程幾一起整理。
程幾向他道謝,他說:“我也知道東西放在學校不安全,可惜我同樣沒有家,我媽媽早去世了。”
程幾記得這一點,身世淒涼乃是主角標配,老早就化了灰的劇情管理員曾經提到過沈子默是私生子,母親早逝,人生最大的目標不過是開一間花店。
“隻要是為了你,沒辦法我也得想出辦法!”沈子默發誓。
“……”程幾問,“為了我?”
“你!”沈子默強調。
程幾微微後撤,眯起眼睛想:這哥們倒是知恩圖報,早知道多救他幾回,說不定他還能給我養老。真是病魔無情,人間有愛,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兩人忙碌到深夜,期間吃了兩頓外賣,一次晚飯,一次夜宵。
沈子默好像很怕程幾餓著,吃飯時總是把肉菜往他餐盒裡夾,不是雞腿就是肉排,程幾問:“你不吃葷?”
“我吃,但是你該多吃點,我覺得你好瘦。”沈子默說。
程幾失笑:“你似乎也不比我胖。”
“但是我沒你忙。”沈子默又扒拉了一粒牛肉丸過來,“另外我比你富裕。”
“你富裕?”
沈子默說:“我高中時獲過幾個獎,當過市優秀學生,大學減免部分學費,還有為數不少的獎學金。我並不是因為缺錢才到水月山莊去,隻是為了體驗一次從未見過的生活,雖說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但事後想想真的很幸運。”
程幾正在埋頭吃飯,聞言抬起腦袋,不懂他什麼意思。
“不去的話就不能遇見你,所以真的好幸運。”沈子默盯著他看,眼神在溫柔裡帶著熱度。
程幾差點被飯嗆著!
沈子默連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嗔怪道:“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程幾略微將身體讓開,捂著嘴教育他:“好好說話行不行?我要是一純情妹子,還以為你在跟我表白呐!”
沈子默微笑:“對不起喲~”
程幾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問:“這麼晚你不回學校,宿管不查房?”
“很晚了嗎?還好啊,而且我放寒假了。”沈子默笑道,“你休學幾個月,居然連寒假這種東西都忘了?”
程幾愕然,趕緊繼續吃飯。
他當然忘了,警察又沒有寒暑假!
而且他隸屬於突擊隊,要麼不出事,要出都是大事,平常值一個班七十二小時,吃喝拉撒睡都在隊裡,越是節假日越不能放鬆警惕,哪還指望過天冷就回家休息。
沈子默搭話:“對了,你的那些書本筆記該怎麼打包?”
“不打包。”程幾說,“沒寫字的扔了,寫了字的燒掉。”
“啊?”沈子默吃驚道,“那麼多日記全燒掉?我看你從小學就開始寫日記了,一直寫到大學,那是很珍貴……”
程幾神情一凜,打斷:“你看過了?”
“沒有!”沈子默連忙說,“未經你同意,我怎麼會看你日記。”
“不要看,把我的日記包括我媽的那些記事本全部裝箱,到樓下的垃圾站燒掉。這事兒由我來做,你彆管了。”程幾說著將吃完的飯盒扔進垃圾袋,往房內走去。
沈子默在他身後說:“你……”
“我什麼?”
沈子默說:“這些天我在心裡一遍一遍回憶你,總覺得你像太陽一樣濃烈多情,現在才知道你很決然,你不是太陽,而是夏天裡的大風,帶著熱度呼嘯刮過,什麼都不想留下。”
“……”程幾扶著房門框,滿額黑線,“好好說話……”
“說得不對?”沈子默問。
程幾苦悶地歎了一口氣!
他身體的原主已經消失,程媽媽也即將往生,他隻是不願意以後有人偷看他們的日記,就這麼簡單!
日記理應跟隨死者而去,否則萬一落到彆人手裡,拿出來嘲笑,死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他上輩子就忘了燒日記,到現在還遺憾呢,這和太陽、和夏天的風有什麼關係?
“你要是累了就回學校去吧。”程幾說。
彆在這兒吟詩作對,破壞老子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沈子默不走,一邊乾活,一邊用眼神始終追隨著程幾的背影,看著他爬上爬下,翻箱倒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