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那麼多書。”他把打火機往茶幾上一丟,看著她,“為什麼來做這個。”
“……”
或許是男人的目光太平和了,裡麵沒有摻雜著任何瞧不起人的意思,甚至是專注的,認真的,懷有真正的興趣,想要了解她。
盧玉珠岌岌可危的心城,忽然就在那一刻遭到了在沉重的撞擊。
她忍了幾秒,亦或者十幾秒,但她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她一下子跪了下來,就在那那客人麵前掩住麵龐,失聲痛哭……
自己昨日的哭聲,昨日的絕望,仿佛就在眼前,盧玉珠朝謝清呈怒吼道:
“你彆想阻止我保護他!!”
人的潛力是很可怕的,她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氣,竟然猛地把自己被壓製的手抬起來,指向了旁邊的賀予。
賀予並沒有逃走,相反的,賀予意識到謝清呈的危險,就上來要幫著同伴。換做從前,盧玉珠應該是欣賞這樣的少年的。
可是——
她竭力地把手腕抬起,扭曲,轉向……儘力對著賀予,緊攥著槍,扣、住、扳、機——!!
“砰!!!”
穿耳震心!
一擊未中,盧玉珠殺紅了眼,麵目神情破碎支離,額角的青筋暴突著,牙齒齜著,像是人,又像是被人豢養的獸,她被謝清呈撲在地上,手卻不肯鬆,發了瘋似的全往賀予身上掃——
“嘭嘭嘭嘭嘭!!!”
謝清呈根本沒有顧忌自己的危險,在這麼近的槍擊之下仍然不肯鬆手,但盧玉珠爆發出了仿佛人類瀕死掙紮時才有的力量,他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那麼混亂的情況下也無法立刻奪她的槍。
盧玉珠沒有把一顆子彈浪費在謝清呈身上,隻一連串地朝阻止她引爆檔案館的賀予掃射著。
“砰砰砰!!!”
冷不防一聲悶響。
謝清呈睜大眼睛,驀地回頭,瞳孔驟縮——
“賀予!!!”
青年還是受傷了,因為他不肯離開,因為他直到這一刻還是沒有丟下謝清呈逃走,他被擊中了。
賀予捂著肩膀,側身重重靠在牆上,血跡從他傷處湧出來時,最初並不明顯,因為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服,紅與黑交織,昏暗的燈光下熱血也不鮮明。
但是……
他抬手去捂住槍傷,冷白的五指一蓋在傷口上,就被大股大股的鮮血所浸透,紅滲在蒼白的指上,頓時觸目驚心。
謝清呈的視野都像是被染紅了。
盧玉珠見自己打中,粗重地喘息著,她維持著被謝清呈按在地上的姿勢,看著賀予噴湧的鮮血,忽然仰頭大笑起來,那笑聲淒厲可怖,刺穿耳膜,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她的麵頰流下來,流到蓬亂的頭發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手鬆了,槍跌落在了地上。
謝清呈見狀起身,立刻向賀予奔去,賀予那隻受傷的手還想再拿起手機,想把沒有寫完的指令寫完,但是他試了兩次,手抖得厲害,手機啪地一聲砸在了地麵,屏幕上已全是鮮血。
“賀予,你……”
“……我沒事。我們必須走了,謝清呈。”
賀予眼神狠冷,盯著盧玉珠的麵龐看,他臉色慘白,冒著汗珠,話卻是對著謝清呈說的。
“你從她嘴裡,套不出任何東西。這個人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你錯過這次活口會很遺憾,但是不走就來不及了。”
像是驗證了他說的話,賀予再也無法輸入程序後,對方的技術員迅速突破了防禦牆,再一次將引爆器的控製權掌握在了他們的手裡。
賀予皺了皺眉。
他並不是那麼怕受傷的人,血對他而言更是稀鬆平常的東西,但可怕的是他受傷的那隻手無法再抓握任何東西了。
一切都已經失控。
“快走。”
“276……275……274……”
倒計時是飛快的,被壓縮過的,謝清呈架起賀予,側過頭,用那雙血紅的桃花眸,最後望了一眼那個癱倒在一地引爆線網內的女人。
盧玉珠猶如被蛛網粘住的飛蛾,時不時笑得顫抖一下,眼淚卻又落了滿麵。
她抬起胳膊,捂住眼,上半張麵容在流淚,下半張麵龐卻在瘋狂地大笑著。
謝清呈重重閉了閉眼睛,扭頭的一瞬間像是慢動作——
像是把視線,從十九年前父母冰冷的屍身上移開。
但是——
盧玉珠那支手/槍裡,居然還有最後一發子彈!!
她哭著,笑著,癲狂著,聽到他們要走了,本能地拾起那支被她剛剛鬆開的槍,向他們瞄去……
“趴下!”
謝清呈一心注意著賀予的傷口,又是完全背對著盧玉珠的,這次是賀予發現得更快。
“砰!!!”的一聲!
賀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或許根本沒有想,隻是一種惡龍保護財物的本能。他猛地把謝清呈壓下去!那一發最後的子彈,竟又一次擊中了他原本就受傷的那個位置——
隻是稍微偏上了一點。
這次賀予的身子直接痛的一顫,在謝清呈懷裡軟了一下,血就當著謝清呈的麵濺了出來。
謝清呈頭都麻了,他一個醫生,他這一刻竟然這麼無法麵對淋漓的熱血……
“你為什麼……!!”
賀予不吭聲,黑眼睛怔忡地看著自己的傷口,似乎他也在想,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去做。
是啊……
為什麼啊……
倒計時還在瘋狂地繼續著,謝清呈不能再耽擱,他一把架起賀予,攜著受傷的男孩子,從樓道口奔了出去……
賀予的血很熱,順著他的肩背在往下淌,謝清呈一路往前跑,沒有再管往事如何,沒有再管他就這樣錯失了最後一個活口。
他抱著賀予跑出去,死死抱著他,他和賀予說:“沒事了,我帶你走。”
“……彆在意……我不怕這些,謝清呈。”賀予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身邊響起,在腳步紛亂的檔案樓走道,然後到大廳。
賀予還是很冷靜。
“我不怕死,不怕血,也在乎痛,你記得嗎。”
“……”
“可能就是太不怕死了,剛剛我才會那麼去做。”
賀予的唇色都開始淡下去了。他說。
“沒事的。”
但是謝清呈感覺到在乎了,感覺到痛了。
謝清呈緊緊抱著他,賀予因為一瞬間失血太多,臉色都白得有些可怕。
那麼小的一個孩子,才十九歲。
正常孩子還在問父母討要零花錢,高高興興地打著遊戲,心無旁騖地讀著書籍,無憂無慮地感受著蓬勃的生命在體內抽芽,期待著無限的光明。
賀予呢?
他明明知道自己眼前隻有黑暗,在他的前麵,隻有三個早已經逝去的精神埃博拉病人在向他獰笑,告訴他這一輩子都將沒有天明,隻有長夜,沒有出口,隻有死路。
可他還是咬著牙,想要掙紮著爬向那個或許擁有希望的未來。
童年,純真,歡笑,無憂。
這些詞彙,都和賀予沒有半點關係。
他才十九歲……不管多厲害,多無所不能,說到底他就是一個孩子。
謝清呈在這一刻終於從父仇母恨帶來的混沌中清醒了,他終於知道自己之前的不妥感究竟是因為什麼——
他不該把賀予卷進來的。
憑什麼呢?
賀予是他的什麼人?
這個孩子已經夠努力了,自己其實隻給了他一點點最基本的,作為一個私人醫生該有的關心,怎麼值得這個孩子搭上性命危險陪自己往火坑裡跳進。
謝清呈捂著賀予傷處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他以前從來沒有為賀予感覺到有多痛過,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一種照看,一種憐憫,可這一刻,青年的熱血像是要順著他的皮膚,他的背脊,紮進他的心裡,刻入他的骨髓深處。
是的……
他們隻是一段醫患關係,隻是最清楚的雇傭關係,如果說自己還因為人情糾葛以及精神埃博拉症的特殊性,應該對賀予報以稍顯獨特的關注,那麼賀予不一樣。
賀予是不欠他任何東西的。他看待他,其實並不該有任何麵對醫生之外的感情。
然而賀予還是跟來了。
隻因為謝清呈說,他想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很想找到凶手。
可那對賀予而言,根本是毫不相關的事情啊……
謝清呈帶著賀予跑出去,他死死捂住賀予肩頭的傷,沙啞地說:“我馬上帶你去醫院,你不要再多說話了。”
賀予很安靜。
安靜了一會兒,這個青年隻輕輕笑了一下,說了一句:“我真的沒事。但是——”
“但是,我就想問你一件事。謝醫生。”
“……”
他的呼吸就在謝清呈耳邊。
很熱,卻又好像帶著些冷。
“我很想知道,你當年,為什麼忽然不再願意當醫生?真的隻是合約到期那麼簡單嗎?”
“……”
“為什麼我怎麼留你,你都不要我。”
“……”
“七年了謝清呈,我爸都說雇傭關係之外還有人情。我今天……我今天真的很想問問你。”血還在流,賀予不看一眼,他黑色的眼睛在漫長到可怖的夜裡,隻一眨不眨地望著謝清呈。
那眼神,就和那一年無助到突然很幼稚,幼稚到想用零花錢挽留他的那個孩子一模一樣。
那個孩子哪怕再耐痛,感知再麻木,受了兩次槍傷,他仍是會疼的。
賀予的聲音很輕,許是跑得急了,聽來有些沙啞:“謝清呈……你那時候對我,就真的一點多餘的人情也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