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去偷錢偷東西,第一次……
第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隻是想回去看看。
他踩過點,當天誰也不在家,他在空蕩蕩的屋子坐了一會兒,看著牆上曾經掛過自己與他們一家合影的地方。合影已經取下了,那些位置隻留著一些去不掉的痕跡。
他抬手摸了摸那些痕跡,露出一個說不上是嘲諷還是彆的什麼意味的扭曲的笑——然後他離開了,走到巷子拐角處,忽然聽到有一個稚嫩的嗓音,在叫他——
“哥哥。”
他吃了一驚,驀地轉過頭,發現是騎著輔助兒童小自行車的謝雪。
隻有謝雪一個人。
那時候的謝雪對很多事情
仍然不那麼明白,她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謝離深,還以為他是要回來了,就用力蹬著低矮的腳踏車,努力騎到他身邊,仰著頭喚著他:“哥哥,你回家了嗎?”
“……”
他呆呆地站著,沒來由地,忽然覺得很怕。
他感覺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在問自己,他好像看見死了的伯父伯母也站在小女孩的身後,滿臉哀傷地問,離深,你回家了嗎?
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竟轉過身,奪路而逃。
謝雪愣住了,小孩子不理解那麼多曲曲繞繞的東西,她隻知道謝離深見到她像見了鬼一樣地跑了,這讓她非常地傷心,她已經那麼久沒有見到他了……
她的小自行車是三個輪子的那種輔學車,根本騎不快,可她賣力地蹬著小短腿在他後麵追著,一邊追一邊大哭起來:“哥哥,回家吧!回家吧……”
哥哥……
哥哥!!
謝離深驀地從回憶中驚醒。
他回過神來,臉色蒼白,盯著謝清呈的眼。
就是這雙眼……
這雙和謝雪那麼像的眼睛。
竟在這一刻,仍能讓他心神恍惚,讓他惴惴不安,讓他聽到那仿佛從地獄深淵裡傳來的悲傷的呐喊。
回家吧……
謝離深,回家吧……
那聲音來自於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那個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那個偽善的男人和女人……那個……那個善良的男人……和女人……
他好嫉妒……
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為什麼不是他的父母?!!
其實這才是他的真心!!這才一直是他的真心!!他咒罵著謝平和周木英,說他們搶走了他的人生,可是他真正記恨的隻有謝清呈!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的父母不是他的?為什麼他得不到他們,得到的隻有一個賭鬼爹和一個□□媽!
為什麼……
為什麼?!!!
“謝離深,回家吧。”男人說。
“離深,從今天開始,這就是你的家了。”女人把手伸給他。
他不敢碰。
假的……
他心裡一直都那麼篤定地認為著——假的!假的!!
他們根本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他的親生父母都不要他,都對他那麼惡毒,這對男女隻是他的伯父伯母而已,他們怎麼可能會一直對他好?他們怎麼可能一直給他一個家!總有一天會收走的……他們總有一天會露出真麵目,隻把謝清呈帶走,再留下他一個人……
對,都是假的……虛偽……假的!!
畫麵皸裂了,破碎了,謝平和周木英的身影散落一地,倒映在地麵上的碎片中,全是他小時候受過的□□。
父親的耳光,喝醉了酒之後對他無止境的唾罵,鄰居的指指點點,碗裡乾硬到像玻璃渣似的米飯——
隻有這些才是真的。
他沒有家。
謝清呈父母不可能是真的對他好。
但是……
但是直到他們死了,謝離深也沒有找到他們對他不好的證據。
他很難過。
壓抑了二十年……全是命的錯,要是謝平和周木英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爹
媽,那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要是……要是沒有謝清呈就好了……
地麵上無數的碎片像違抗了地心力像被施了魔法又重新拚湊起來,成了一麵光輝而完整的畫麵,謝離深仰起頭,瞻仰著自己內心這偉大的傑作。
他看到這散發著光芒的畫卷裡,他站在謝平和周木英中間,他代替了謝清呈,成了他們的兒子,他挽著他們的手,身邊是笑得露出一顆奶牙的謝雪。
謝離深的內心為之深深震顫,幾乎就要在這畫卷下麵跪拜下來……
然後——
突然,耳麥裡的AI催促響了。
安東尼猛地驚回過神——什麼畫卷都沒有。
他麵前,隻有謝清呈一個人,用那雙他劇烈地渴望過又憎恨過的桃花眼,平靜地望著他。
“……”安東尼和那雙眼一對視,竟是渾身戰栗,恨之入骨……!這才是現實……這才是現實!!
這這是他的魘,是他的軟肋,是他不能輕易與之對望的東西。
他和他,正如他和他的眼,那麼相似,卻又那麼不一樣!……恨!真恨!!
他心裡有積壓三十多年的惡意在熊熊燃燒,像鬼火似的,激烈地在他的胸臆中蹈舞著,他忽然又好像成了當初在水塘邊,那個準備把謝雪推下去的孩子。充滿了陰狠、惡意,以及不計代價的衝動。
“謝清呈。”他開口了,聲音壓得很輕,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恐怖。
因為那瘋狂的衝動,他的手指在微微地發抖,他咽了咽口水。
安東尼逼近謝清呈,緊緊盯著那雙眼。
謝清呈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用他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這一刻他仍然顯得很靜,是那種讓謝離深妒恨的,他認為隻有擁有過完美的童年的人,才會顯露出的,發自內心的強大與鎮定。
謝離深愈發被這種鎮定給傷害了,刺痛了。他的臉離他堂哥的臉越來越近,他在窗前,俯身盯著謝清呈那雙差點讓他失了心的桃花眸。
對……絕不能再有這樣的東西。
這世上,絕不能再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和他這麼像,卻比他要好看的眼……不能有!
安東尼想著,那張漂亮的臉龐漸漸顯露出了猙獰的神色,他用一隻手狠狠掐住謝清呈的下頦,猛地固定住那個病至骨髓的男人!另一隻手抖得愈發厲害,卻也在一點一點地抬起來,雙指離謝清呈的眼睛越來越近……
謝清呈終於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麼了。
謝清呈的身子一繃,臉色倏地白下去,這個反應讓謝離深頓生一絲愉悅:“你怕了嗎……?你終於怕了……堂哥,你也有畏懼的時候嗎?”
但當兩人目光再次相對,幾秒後,謝離深笑容消失了。因為他沒有從謝清呈那雙眼睛裡看到恐懼。謝清呈好像並不是在為自己的軀體即將受到傷害而失去血色。
果然,這個男人透過散亂的額發,蒼白的嘴唇翕動著,他對他說:“謝離深,你彆讓自己的人生破碎的更厲害。”
他不害怕嗎?死到臨頭也不害怕?
“……我的人生是你打碎的。”謝離深恨極了,充滿惡意地喃喃。他的聲音在發抖,豆大的汗珠往下冒,眼裡閃著激越的光,
他抖得是那麼得厲害,比起謝清呈,好像他才是那個即將要受刑的人:“我的人生是被你打碎的……!”
他不住地低聲重複。
汗珠不停地往下滾,謝離深的眼神是,不正常的,變態的。
“謝清呈,我告訴你……我這樣做……不是我嫉妒你!是血液樣本太少了……我們時間很緊的……你知道嗎,啊?”他好像是在為自己即將到來的行為找一個理由開脫,他的喉結在瘋狂地上下翻滾,他吞咽著唾沫,眼睛幾乎瞪成了鬥雞,呼吸噴在謝清呈微涼的皮膚上,“我們必須得到你更多的血肉來做術前解析……明白嗎?這是必須要做的。不是我害怕你不是我嫉妒……不是!!”
他說著,猛地把謝清呈拉近了,手高高地舉起——往下——對著那雙眼睛——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
狠心往下——!
指尖已經觸上眼睫,抖得厲害,卻沒有收回。
這雙眼睛就像銅鑒,照著謝離深幾乎連自己也不再認識的身影。
謝清呈直至這一刻仍是平靜的。
他不會不平靜,到這一步,他連命都豁出去了,什麼折磨對他而言都不是不可忍受的。
他知道謝離深不會收手了。
那雙手指顫抖地按向謝清呈的眼,在最後這一瞬間,謝清呈忽然把眼眸側過去——
如果這是對人間的僅剩一眼,他想看到什麼?
那琉璃似的漂亮眼珠自己有了答案。
他已望向了囚室的牆壁,望著牆壁上那斑駁的塗鴉……
他望著牆上的英文,望著無儘夏。
望著小火龍,望著那個隻有他才能看見的,在牆邊拿石子刻畫著這些的少年。
謝離深在他耳邊惱羞成怒地喊著什麼,他再也沒有去聽,也不在意了。他就那麼望著那些簡單的線條,卻突然覺得那些線條都活了過來,白石子畫出來的圖案,也一下子被他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燦爛最鮮豔的顏色所填滿。
他閉上眼睛。
“我必須要做……必須要這麼做!”嘶嚎已如魔鬼的詛咒。
瘋了一般……
而後終於——“嗤”地一聲!
毛骨悚然。
血肉分離的粘膩聲音,還有從眼眶內爆發的劇痛,成了這場對話最後的休止符。
筋膜斷裂,異物入眼,粉碎了還棲息在他視網膜上的五光十色,手指用力,扯斷了他的視覺與世界最後的鏈接,那痛一直狠刺入顱入骨入心,深埋在他血肉中再驀地撕裂拔出!!
帶來光明的肉,離了骨。
看過人世一切好與不好的眼,離了他。
血肉都離了他。
曾望過父母、恩師、小妹、友人,曾望過賀予的眼,離了他……
他的雙眼,曾給他帶來過很多痛苦,見過許多不想見的東西,但他仍感激它,因為它讓他看到過那些人。
他看到過愛和善。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忘記……
血,慢慢地順著他的麵龐流下來……
“……呼……呼……”
屋子裡回蕩著謝離深急促的呼吸。
謝清呈咬破了下唇沒有吭
聲,謝離深卻發出像困獸一樣的恐怖嗚咽,他盯著自己掌心裡血肉模糊的東西……他看著謝清呈淌下了血淚的眼眸……
半晌,他不知道是出於恨還是彆的什麼目的,用非常古怪的,虛弱的,扭曲的聲音,問了一句:“……謝清呈……謝清呈你不痛嗎……啊?!!你不痛嗎……!!!!”
“你不痛嗎!!你說話啊!!你哭嚎啊!你求饒!!你向我求饒!!你他媽向我下跪啊!!!你為什麼……你為什麼連死都不怕!我恨死了你!賤人!!說痛啊!!!”
謝清呈始終緊咬著鮮血淋漓的嘴唇,一句話也沒說。
他沒有讓謝離深如願以償。
哪怕此時此刻,他的雙目被自己的堂弟生生挖去,劇痛穿心,什麼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他的眼眸已向他作彆,可它待他仍是溫柔的。
因為在鮮血落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牆上的無儘夏——
三年前賀予畫的無儘夏,在他最後能見光明的一瞬間,它竟開出了隻有他能瞧見的,姹紫嫣紅的繁花……
那藍色是正直的,就像父母警服沐在陽光下。白色是光明的,就像老師衣上的潔白。而粉色很嬌豔,像在小妹笑靨裡瀲灩著的粉,還有那些屬於賀予的色彩,五光十色……當他注視著他說“謝清呈,我喜歡你”的時候,那雙杏眼就這樣流著光,溢著彩。
他們都在那絢爛無極的無儘夏之中,向他溫和作彆。
原來,他們一直都定格在他的眼睛裡。
從他還是小謝的時候,到他如今已鬢間斑白。因為有他們長存於他眼中,所以直至他的雙眼與他血肉分離的這一刻,也沒有積下任何黑暗。
隻有桃花潭水清澈,照見他們的麵龐,向他微笑著。
這是他對世界的最後一眼——他看到了所有他愛的人。
是賀予給予他的鎮痛。
“清呈,你很勇敢……”慢慢地,藍色消失了。
“哥哥,不疼了……”粉色沉入了幽潭。
“小謝,我知道你不會屈服的。”白色也歸入他的心底。
“哥。”
他們不見了,但他們的容顏都轉進了他的心裡。他最後聽到了賀予輕輕的呼喚,很溫柔。
那一瞬間,血潸然落下他已不再年輕的麵龐。
謝清呈好像看到賀予從窗邊回過頭來,對他說:
“你看,無儘夏,花開了……”
那是隻有你能看到的。
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