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不說話了,連笑聲都徹底消失了。
他苦笑著對聞音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說“不用這麼狠吧”。
鼓弄了快一分鐘,空才從被凍住的窘境中解脫出來,甩掉發絲間殘存的冰霜。
冰碴子嘩啦嘩啦掉了一地,像是在給蘭那羅們的歌聲伴奏。
被這樣作弄,他也不生氣——因為確實是他先做了無禮的舉動。
空相當誠懇地起身,對聞音道了歉,身後燦金色的發辮連同他耳邊的圓珠耳墜也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
一小堆蘭那羅湧過來,興高采烈地飛翔,有的牽起聞音的手,有的牽起小人偶的手,還有的牽起空的手,將他們拉到空地上轉圈圈去了。
想讓蘭那羅做出什麼複雜的舞蹈動作,也確實為難它們,轉圈圈就已經是極限了。
他們在一片和暖的風中旋轉,伴隨著濃鬱的花香和果香起舞,聽著蘭那羅們的歌聲沉入
美好的夏天。
偶爾擦肩而過的瞬間,空會衝著聞音眨眨眼,露出一點活潑的表情。
“那菈笨笨”這個稱呼,好像瞬間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明明之前大家還隻是見過一麵的陌生人。
在蘭那羅的身邊,在無憂節,似乎所有人都脫去了沉重的枷鎖,不去思考愚人眾,不去思考深淵,不去思考天理——
在這裡,他們隻是那菈笨笨,隻是那菈法留納,隻是蘭那羅的那菈朋友們。
“老去的綠葉,脹滿的果實……”
“淡去的好夢,謝落的花朵……”
起舞吧,在這個無憂節,和蘭那羅朋友們共舞。
盛開吧,美好的夢境,就如同林間的草木一樣茂盛吧。
聞音明明是帶著沉重的心事而來,但在蘭那羅們的歌聲中,那些煩惱好像慢慢地淡去了,心也慢慢安定下來。
她恍然覺得,世界也有它美好盛大的一麵,隻不過更多的是殘忍猙獰的內裡。
她短暫地快樂,卻又好像長久地沉默。
聞音目光轉向小人偶,轉向空,轉向沉浸在歌聲和盛夏中的蘭那羅。
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也會是一個美好的無憂節嗎?
蘭那羅們好像不知道什麼是煩惱,他們永遠快樂,永遠天真,永遠善良。
“等待啊,讓我們:”
“雨季歸來,草木歡暢……”
“石榴歌唱,蘋果鼓掌……”
所有蘭那羅們都參加到大合唱來,聞音甚至從中看到了自己第一次遇見的蘭那羅,也是第一個叫自己那菈笨笨,在死域裡把自己帶出來的蘭那羅。
之後和蘭那羅們清理死域的時候,都沒有見到它。
其他的蘭那羅們,稱呼它為“蘭穆護昆達”。
聞音覺得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聽說過這個名字了。
歌聲愈發大了,蘭那羅們和那菈們手牽手,圍成巨大的圓,在桓那蘭那中快樂地起舞。
這是蘭那羅和那菈一起度過的無憂節。
雨林歌唱,樹葉舞蹈,薔薇歡呼,蘋果鼓掌。
新的歲月會被雨林銘記,舊的記憶和無留陀一起被忘記。
滿眼都是快樂。
是風,是雨,是繁花,是綠葉,是豐滿的果實,是清晨的露水,是森林的精靈,是大地的饋贈。
這是無憂節,一個快樂的節日。
如果不是一望無際的雨林中,早已經被壓抑下去的黑潮又重新湧起的話。
*
“咦?是那菈笨笨,居然在桓那蘭那中遇到,好神奇。”蘭穆護昆達站在聞音眼前,仰起頭巴望著她。
圓乎乎的小臉嘟起來,看上去很好戳。
對於蘭穆護昆達而言,聞音隻是一個意外陷入無留陀需要幫助的旅者,驟然聽到蘭拉吉說聞音幫助他們清理了雨林中的大半死域,蘭穆護昆達還有點驚奇。
“怪不得,在無留陀遇見那菈笨笨。那菈笨笨很好,是那菈勇士,蘭穆護昆達很佩服。”
蘭穆護昆達從樹上摘下來一個好看的果子,兩隻小短手捧著遞到聞音麵前。
“那菈笨笨,吃。好吃。”
聞音難得失笑,伸手去接。
那果子卻忽地一顫,擦著聞音的指縫落在地上了。
像是某種預兆。
聞音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種極度的不詳。
像是警告,像是冥冥之中來自誰人的提示——隻是已經晚了。
聞音顧不上地上的果子,猝然抬頭,視線裡闖進蘭穆護昆達驟然飛上天空的瘦小身影。
不需要飛的太高。
聞音身處地麵,也可以感
覺到。
濃稠的,不詳的黑暗,從極遙遠的地方如潮水般蔓延,裹挾著雨林中的一切。
死域爆發了。
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大的規模。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
聞音的腦海裡,突然響起納西妲急促的聲音。
“小音姐姐,快點離開,回到須彌來!你現在身處的地方很危險,世界樹——世界樹說一定要回來!”
納西妲與世界樹相連,桓那蘭那死域爆發的消息,她幾乎立刻就感知到了。
納西妲緊張地聽著對麵傳來的聲音,不知道為何,她的心跳的很快——
“不用擔心,納西妲。我會處理好的——不用擔心。”
對麵傳來聞音冷靜到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相信我。”她說。
納西妲焦慮地轉圈圈。
她尚還不是五百年後的納西妲,對於剛誕生不久的她而言,眼下的處境根本就是無解的死局——
連世界樹都沒有辦法,小音姐姐能怎麼辦?
但隔著遙遠的距離,連擔憂都顯得輕飄飄起來,沒個著落。
聞音能聽到納西妲因為驚慌而有些不穩的氣息,還有對方慢慢平靜下來,仿佛帶了一絲堅定的聲音。
“我相信小音姐姐——我會在世界樹中,儘量尋找辦法的。”
“小音姐姐答應過納西妲,會來看納西妲的花車遊行,一定要回來履約。”
“請一定——一定要平安回來。”
聞音低聲應了。
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把握——死域擴散的這麼快,哪怕聞音有四個風神之眼都沒用,何況她隻有一個。
走是走不了了。
想要活命,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和蘭那羅們合力清除死域,但是——
聞音閉上了眼,心臟裡有一瞬間尖銳的疼痛,隨後是慢慢浮上來的冰冷,像是蝕骨的毒蛇,將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度上涼意。
原來,這就是無憂節嗎。
“蘭般度,蘭拉娜,你們快帶著那菈朋友們和其他蘭那羅走,跑的越遠越好!”蘭穆護昆達在半空中發號施令。
“蘭拉吉,蘭雅瑪,蘭拉迦……你們留下!”
蘭般度和蘭拉娜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組織其他蘭那羅們離開。
其餘的蘭那羅也沒有磨蹭,更沒有蘭那羅不顧自己的能力說“我要留下來”,全都按照蘭穆護昆達的吩咐行事。
剩下的幾隻蘭那羅都是聞音的熟那羅,是蘭拉吉和它的好朋友們。
比如蘭帝裟,蘭雅瑪,蘭瑪哈……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聞音越在心裡回味他們的名字,就越覺得熟悉,好像有什麼就在腦海裡呼之欲出。
直到達臨界點。
聞音想起,桓那蘭那的四道封印,都來自於誰了。
聞音突然側頭看向小人偶,想說些什麼,但嘴唇開合,卻沒能說出話來。
聞音也知道,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太過於殘忍了。
小人偶是很介意這個的,之前在死域沒有幫上聞音的忙,就已經是他心裡的一個死結。
但是,他總要離開。
小人偶愴然抬頭看她。
他眼角像是含著淚,好像知道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他看見聞音的眼神是那樣冷靜且堅定——不曾給過他拒絕的機會。
人偶和蘭那羅們一起離開了。
他沒有再回頭看,怕自己回頭就忍不住滿臉狼狽的淚痕,怕自己會拖她的後腿惹她厭煩。
但他最怕的,卻是——
從此失去她。永遠失去她。
像是枯葉落到
地麵,再回不到枝頭。
如果終其一生,都再見不到她的話——神明啊,我的造物主,為何讓我遇見她?
注定是無解的問題。
小人偶沒有回頭。
聞音也沒有回頭。
她的目光始終直視著遠處的死域,元素流在她周身彌散,像是一隻已經要壓抑不住的上古巨獸,發出凶戾的咆哮。
如果有人此時從天空望去,就會覺得像是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將森林完全劃開。
一麵是聞音,空,以及留守的蘭那羅,遠處是不斷逼近的死域。
一麵是小人偶,蘭般度,蘭拉娜,還有不斷遠離桓那蘭那的蘭那羅們。
就像涇渭分明的,命運兩端。
“你不應該留下來的。”空站在聞音的身邊,突然出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