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帳垂下來,柔兒歪過頭睡熟了。
陳興在收拾適才烤肉用的炭火和架子,一回頭,見林順立在窗邊,靠牆站著。那扇窗裡,就是柔兒的閨房。
陳興心中一歎,丟開手裡的東西站起身,低聲道:“順子,你跟我來。”
倆人去了門外的小巷。
林順靠牆踢著地上的小石子,抬眼道:“什麼事兒?”
陳興猶豫著,半晌方道:“我問你句話,你能不能實話答我。”
林順站直了,聲音夾在風裡,聽來有些沙啞,“你問吧。”他很了解陳興,就像陳興了解他一樣,他甚至已經預知到陳興會說什麼。他收緊指頭,攥成拳,又舒開。
“你還喜歡我妹妹,對吧?”
林順沉默。
沉默等同承認。他沒反駁,沒解釋。他喜歡陳柔,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陳興。
“你不介意她跟過彆人,生過孩子?順子,你想好再說,這不是件小事,但凡你心裡有一丁點不舒坦,以後都會釀成巨大的隱患和不安。咱們都是男人,你即便介意,我也能理解……”
“不介意。”林順答得很快,不等陳興說完,就乾脆了當地吐出這三字。
他說完後,才覺得有點窘,不自在地咳了聲,彆過頭瞧著黑洞洞的巷口,“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我的心思,你不是都懂?你也知道為什麼我不來欹縣了,也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不用我再說一遍吧?”
陳興垂頭默了一會兒,聲音裡帶了幾許疲憊,“順子,你覺得阿柔剛才回來時,為什麼那麼難受啊?”
林順抿唇,沒吭聲。
他怕猜錯了,也不希望他的猜測是真的。
他怕一語成讖啊,事關柔兒,他不能不謹慎。
陳興蹲下來,撚著地上的野草,“趙晉為什麼買的外房,大夥兒都知道。他想要兒子,阿柔給他生了個閨女,他也稀罕,是他趙家頭一個也是唯一的種。柔兒剛回來時,他正犯著事兒,咱倆多方打聽,那會子不是外頭都傳,他婆娘小妾們都死了?前些日子我又去打聽,原來沒死,是他怕連累家眷,一個個都安排妥了。我怕柔兒和安安回來,也是他安排的一部分。”
林順道:“你的意思,覺得趙晉會把她們接回去?還是……”
“阿柔性子柔和,可她也是個有脾氣的。趙晉把她攆了,她心裡定然傷心難受。真相如何,是咱們猜的,姓趙的自己不說,誰又知道他怎麼想的?不過今兒這事,我瞧明白了,倆人在外頭見了麵,多半柔兒沒服軟,姓趙的也來了脾氣,不然不會突然,要抱個不滿周歲的女孩兒去祠堂祭祖去。”
林順點點頭,沉聲道:“你跟我想的一樣,阿柔這樣傷心不舍,多半……”
“多半趙晉是想要回孩子。”
林順重重捶了下石牆,“帶走了安安,阿柔怎麼活?”
陳興歎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喊你出來。順子,你要真不介意她的過去,你就、你就把她娶了吧。等你們再有孩子,她心裡空的這塊,才能好。”
林順猛地抬起頭來,急喝道:“興子,你這話說的太荒謬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什麼叫再有孩子,安安是阿柔的命,憑什麼姓趙的說要就得給他?從前你我護不住她就算了,難道重來一回,還要眼睜睜瞧著她被姓趙的欺負?這孩子是趙家的血脈不假,可難道她不是阿柔的骨肉?阿柔生她養她帶她,憑什麼就得雙手捧給趙晉?興子,你怎麼能這麼懦弱?”
陳興幾番示意他小點聲都沒成功,被他斥了一通,也點著了怒火,“我懦弱?跟趙家爭孩子,你有把握?還是我有把握?況且,阿柔已經出了他趙家門,跟他們沒關係了,她帶這個孩子,餘生怎麼辦?她要不要嫁人?好,就算你娶了她,你願意替她養安安,眼前可以,十年八年可以,你視如己出,你關懷備至,可是你能保證一輩子不變?你能保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時不會嫌棄安安?你能保證趙家一輩子不來認她,能保證她不對自己的身世生疑,能保證她長大後不恨我們沒讓她當千金小姐?順子,我是阿柔親哥,我會害她?我正是為了她餘生順當,為了讓她徹底忘卻那些傷心事好好過好下半輩子。有這麼個孩子在,她和姓趙的能完嗎?能嗎?姓趙的若是回回拿孩子勾|引阿柔,順子,你想再失去她一回?”
陳興按住林順肩膀,一字一句喝問,“進了那大宅院兒,她要是受欺負了,是我能闖進去救她,還是你能?順子,我不想再讓我妹妹過得這麼累了。她想做買賣就做,想逛大街就逛大街,我不要讓她瞧臉色、動不動給人下跪。我知道你一定會對她好,我知
道她跟了你才能有好日子過,難道我不是為她好,我不是嗎,順子?”
林順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他明知這樣不對,這樣不應該。阿柔自己的人生,應該阿柔自己做選擇。他們與她再親近,也不能代替她幫她過完一輩子。陳興急於讓她忘卻前塵,想為她尋個可靠的歸宿,這固然是一個兄長對妹妹最殷切的企盼,可不應該,不應該由他們來決定她要怎麼活。
但……娶她?跟她生孩子?
麵對這麼大的誘惑,他身為一個正常的、會對喜歡的女人有想法的男人,又豈能不心動。
他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能照顧她,保護她,這個機會是他少年時就一直盼著而不可得,最隱秘而急切的渴盼。
一起生活,生兒育女,這麼美好的事,他連夢裡都不敢這樣奢望。
眼前,陳興將這條路擺在他麵前,“順子,她心軟。你是男人,你臉皮得厚點兒。彆耗下去了,你得幫幫我,幫幫她,順子,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能讓她快速忘卻一切法子,也隻有這條道了。你說呢?”
他說不出口。
羞於啟齒,說自己是多麼渴望和激動。
也沒臉麵,當著友人麵覬覦人家的妹子。
但他當真是雀躍的。心裡那束強行壓製住不許它奔湧的火苗,這一瞬在胸腔炸開。每一個火點都在叫囂著,娶她,娶她,和她共度一生,絕不要再失去一次,再也不要嘗試失去的滋味……
謊言是很容易拆穿的,七月十五這天,趙晉並沒派人來接安安回浙州。陳婆子也察覺出不對勁,陳興暗暗將家裡人除柔兒外都喊到一塊兒囑咐了幾句。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不舍,糾結,爭論,哭喊,最終最終,全部化為沉默。
趙晉是親自來的,將安安交給旁人,跋涉這麼遠的路程,他不能放心。他沒有下車,馬車停在巷口,福喜和金鳳進來,在小院隔窗給柔兒磕了頭。
“姑娘,您說個軟話,何苦一家人零零散散?”金鳳許久沒有見到陳柔了,這幾句話勸得真誠,還待她如原來一般。
柔兒沒有出來。
陳婆子抱著安安,抱得很緊。福喜上前來接,好勸歹勸才勸得她鬆了手。
福喜心裡也不落忍,低聲道:“陳大娘彆恨我,大小姐跟著爺,是享福去的,您也勸著點兒姑娘,要是想瞧大小姐了,求求爺,爺其實好說話的,和和氣氣一塊兒多好?何苦這麼僵著,唉。”
他是個下人,到底不能勸得太深,示意金鳳彆再囉嗦,爺還在外等著呢。
福喜抱著熟睡的孩子跨過門檻,就在這一瞬,安安突然醒了過來。
響亮的哭聲震徹整個院落。床上倚著的柔兒順勢心臟揪痛,爬下床追了出來。
哭聲越來越遠,車簾掀開,趙晉接過那個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知道她是吃牛乳的,忙不迭用溫水兌了點事先就備好的牛乳。上回陳柔教過他怎麼給孩子喂食,他翻出小勺子,一瞧,竟是個玉做的,尺寸又寬又鈍,哪能給小孩子用?
趙晉有點泄氣,抱著安安哄了一會兒,她哭得臉都漲紅了,聲音越來越微弱。
他不知她怎麼了,提起孩子仔細觀察著,是不舒坦了?熱了?還是尿布臟了?
都沒有。她就是哭。
扯著喉嚨,漲紅臉,哭得肝腸寸斷。
趙晉又是心疼,又覺得她可愛極了,他苦笑道:“安安你這不是難為我?”他後悔了,應該帶幾個有經驗的乳娘過來才是。金鳳試著抱了抱,也一樣沒法子。
馬車駛得飛快,欹縣地界狹小,很快就遠離鬨市,孩子哭得止不住,趙晉正要命人停車,忽然聽見福喜喝道:“那不是陳柔姑娘嗎?”
趙晉刷地一下掀開車簾,朝後一瞧,陳柔一路跟著車,又急又累,步子都不穩了。
他抿唇,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把她扶到車上來,知會陳家,就說今兒晚上……”
話未說完,忽見遠處的陳柔背後,多了個身姿矯健的男人。
男人生得高大健碩,臉堂黝黑,柔兒腳下一踉蹌,正給他穩穩扶住。
福喜心道:“這可糟了!”
偷眼打量趙晉神色,見他目光冰寒,望著那相互攙扶著的兩人。嘴邊還未綻開的笑來不及被捕捉到,就已經飛速逝去。
福喜知道趙晉最厭惡什麼,陳柔姑娘雖說贖了身,可那是權宜之策,爺的苦心誰知道,四姨娘轉頭嫁了人,如今又是這陳姑娘……
“爺……”雖知這時候應該儘量屏住呼吸,減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惹得爺注意,可適才爺的令下了一半,還要不要繼續。
福喜硬著頭皮喊了一聲,前頭趕車的都對他露出敬佩的神色。
趙晉嗤笑一聲,直到此刻他才明了,怪不得陳柔鐵了心,就算不要安安,也不肯向他服軟求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阿柔,阿柔!”
林順死死按住柔兒,她掙紮得厲害,她聽見安安的哭聲,心肺都被孩子撕扯著。好痛,她好痛啊。
“阿柔,讓她走吧。來日還長呢,沒了孩子,你還有爹娘,還有兄嫂,還有我們呢。我們會陪著你,我們都會陪著你的。”
林順從來沒瞧見過她這幅模樣。
這個在他身邊同他一塊長大的女孩子,天真爛漫,總是帶著笑的,生活過的那麼苦,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是能開解他所有煩惱的甜。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得這樣傷心,這樣厲害。
他原是要放手的,她跟了那樣一個男人,過的日子那樣好,呼奴喚婢,錦衣玉食,見識廣了,眼界也開闊了。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所以隻能遠遠看著,他是為了讓她去過好日子才決定放開手。
可是,哪裡想到她過得一點也不好呢?
她臉上的笑容少了,也更沉默了。她從趙家回來後,身體大不如前。過去在水南鄉常年乾活練就的結實身板,如今變得這樣柔弱。
好不容易生了女兒,又被生生奪走。
趙晉根本就不疼她,他若是待她好,怎可能明知安安是她的命,還如此狠心的把安安搶走?大宅門裡多重視子嗣他不關心,趙晉多想要個孩子他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若是換做自己,絕不會讓阿柔這樣傷心,這樣哭泣。
他單是瞧著她這幅模樣,就已經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他恨趙晉無情,更恨自己無用。
若是他有錢就好了,若是他更有本事一點就好了。
若是當年,死死拖住阿柔,不讓她去浙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