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低聲道:“沒有。”他是鄉紳公子,除了讀書就是畫畫,這雙手原是握筆用的,等大些考取功名指點江山,從來不是為了練拳耍劍。
趙晉笑了笑,“是個好苗子,回頭閒時就去找韓邈,跟著練練拳腳。”
長壽不說話。拒絕不了,根本由不得他。但……也好。韓邈是趙家的護院首領,功夫最好,等他學會了,要對付趙晉就更容易。趙晉讓他學拳腳,簡直是自掘墳墓。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他仇家,從來不是個忠心耿耿的下人。
他會幫那小姑娘,單純是出於愛護弱小,跟趙晉一點關係都沒有。
南鄉客棧來了大客,幾輛馬車停在門前,引得不少行人駐足圍觀。
趙晉負手跨入店中,身後跟著抱著孩子的金鳳和捧著禮的福喜,陳興詫異地迎上來,“趙官人,您怎麼來了?”
趙晉拱拱手,“往後常來清溪,少不得叨擾。”
福喜笑道:“陳舅爺,爺在東邊白柳胡同買了宅子,這些日子就住那邊,您有空上門坐坐,我們太太準高興。”
陳興吃了一驚,“趙官人,您要搬來這兒?”
浙州那麼多生意,那麼多朋友,他不管了?為著阿柔在這兒開鋪子,他這是把家都遷過來了?
趙晉笑了笑,“這會兒不忙?”
陳興才反應過來,“您坐,裡邊坐,您稍等,我去吩咐廚上,叫他們備幾樣好菜,您要是不忙走,咱們一塊兒喝兩杯?”
趙晉點頭,“行啊,就聽您的。”
他們說話這會兒功夫,安安急的不行,她被金鳳抱著不能動,揚著小胖手要掙。
金鳳見她朝外頭使勁,把她抱到門口,“小姐要什麼呀?要看車?還是瞧大馬?”
安安眼睛轉了轉,懵懂地找尋著,直到發現了人群裡垂頭立著的長壽,她笑起來,手擺的更歡了,“去……去!”
金鳳笑道:“您要去哪兒?瞧街上熱鬨,想去逛呀?不行不行,待會兒要吃飯了,咱們在這兒看一會兒就回去了好不好?”
安安急了,要下地去抓長壽。金鳳沒懂她到底要乾嘛,外頭人太多,她不敢輕易把她放下,怕她亂跑被人撞到了。
長壽看過來。
那個穿著大紅小襖,水靈靈的肉團子,是趙晉的女兒。
她可一點都不像她爹那麼討厭,白生生的,眼睛那麼乾淨漂亮,趙晉這種人,哪配做這麼好看的小姑娘的父親?
柔兒忙到很晚,長時間不過來,好多事情積壓在一塊兒,她理了貨倉,點好數目,又入了帳。入了秋,天黑得早,店裡活兒乾得差不多了,孔繡娘上樓換了件鵝黃色裙子,抹了唇脂走下樓,瞥見她,道:“你怎麼還沒走啊?再晚,回浙州的路就不好走了。”
柔兒頭也沒抬,記好最後一筆,“沒關係,我今天住店裡,不回浙州,過幾天再……”她抬起頭,看見盛妝的孔繡娘,怔了下,“你這是要去哪兒,怎麼打扮得這麼漂亮?”
孔繡娘有點害羞,問她:“真漂亮啊?我要去見個人,說好了一塊兒去河邊吃東西閒逛。”
柔兒笑道:“是不是順子哥?你倆說開啦?”
孔繡娘沒否認,走上前認真地望著柔兒道:“阿柔,你不生我的氣吧?”
柔兒捏了她一把,“我生什麼氣呀?我替你倆高興還來不及。阿依,你找著伴兒了,真是太好了。往後有順子哥照顧你,你就等著享福吧。”
孔繡娘捂著發燙的臉,嬌羞地道:“還沒想那麼遠呢,不過他說,他喜歡我,哎呀,羞死了。”
柔兒揚聲笑起來,“羞什麼呀?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得喊你一聲嫂子啦?”
孔繡娘窘得直跺腳,“你怎麼這麼壞?成了親,跟你家趙官人學本事了是吧?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作勢上來要捏柔兒的連,柔兒忙矮身溜出櫃台,兩人笑鬨成一團,笑聲傳出槅門,趙晉在外頭遠遠就聽見了。
他甚少見著柔兒這般開懷的樣子,他沒貿然走進去打攪,靠在門上抱臂靜靜瞧著她,伴著她的笑聲,他也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孔繡娘發覺門前有人,立即收了聲。
柔兒順著她目光看過來,她笑得臉上還帶著喜愉的餘韻,一縷發絲不聽話地溜下來,貼在她嘴角。趙晉朝她走過去,立在她麵前抬手替她把那縷碎發撥開繞到耳後。這下輪到柔兒不好意思了,她紅著連拍開他的手,扭頭去瞧孔繡娘。——後者已含笑悄聲退開去,正朝她擺手。
孔繡娘離開店鋪,屋裡就餘下她和他了。
門被從外體貼地關好,疲累了一天,她也沒有客氣,他展開手臂,她就撲進他懷裡,“您怎麼來了?”她勾著他脖子,仰頭望著他。
店外屋簷下掛著一串橙紅的燈籠,燈影超進來,他落在光下,高大的身軀投下濃重的影子將她籠罩住。
她眸子濕漉漉的,含著湖波似的水光。她聲音裡帶著一抹嬌甜,是唯有在他麵前才會存在的語調。
趙晉呼吸淺了,他沒回話,隻是垂下頭,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嘴。
她沒拒絕,也沒掙開,掛在他脖子上的手緊了緊,踮起腳尖笨拙地延續著這個親吻。
他扣住她後腰,把她抱坐在櫃台上麵。這下她的位置比他高了一點點,她垂著頭,指尖觸到他冰涼的金鑲玉發冠。
他淺慢的啄著她的唇,此時才回應她適才的問話。
“想你了,想得不行,安安也是,所以我帶著她,投奔你來了……”
柔兒覺得窩心。他癡纏的緊。這幾日天天膩在一塊兒,稍稍分開一會兒他也要說好幾遍思念……她明知未必是真,可聽在耳中總是覺著欣喜和甜蜜。她不厭煩他的纏,——今天她在理貨的時候走神了好幾次,惦記他,也惦記安安。其實她沒那麼瀟灑,她心裡有了牽掛。她像隻風箏,線攥在他手裡。他允她自由去飛,可隻要他想把她牽回來,她是要回來的……
理好衣裝上了車,柔兒靠在車壁上生悶氣。
趙晉嬉皮笑臉地跟上來,扯她的袖角,“不是給你賠罪了嗎?還氣呐?你要還不如意,給你打兩下?”
他湊過左臉,歪著頭等她打,柔兒推開他,“起開,不想理你。”
趙晉斜倚在椅上,笑道:“也不能全怪我,適才你不也得趣兒……”
“你還說?”柔兒抬手捂住他嘴,慌得去聽外頭的動靜。隔著這麼薄一層車簾,要是給福喜他們聽去,她就不用活了。
趙晉握住她那隻手,淺淺親了兩下,“怪我怪我,我沒忍住。”
柔兒白他一眼,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甚至整個人都被他扯過去。她就依從了,靠在他懷裡握拳捶他的肩,“你也考慮考慮我的臉,要是阿依突然回來,或是那幾個繡娘在樓上沒走……我怎麼辦啊,以後怎麼見人?”
趙晉低聲哄她:“我的人守在外頭,誰也進不來。樓上我也瞧了,知道沒人才會……”
“不許說了。”她捂住他嘴,“以後你彆來繡雲坊了,裡裡外外都是姑娘家,你來不方便的。”
車子朝東去,停在一座院落前。
柔兒被扶下車,打量著宅子門頭,碩大一個匾額,上書趙宅二字。
趙晉跟著步下來,在後攬著她的肩,“喏,以後這兒就是咱們在清溪的家,你要顧生意,我就在這兒陪著你,隔段時間回浙州,兩邊兒輪流住著,這麼咱們就不用分開,安安也不用哭著喊著要娘。”
柔兒眼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偎在趙晉肩頭,低低地道:“謝謝。”
他為她犧牲的,不算少了。
他那麼愛玩愛喝酒,搬來清溪,不知要少多少樂子。
趙晉擁著她朝裡走,廊下立著一排侍婢仆人,齊刷刷行禮,喊“官人太太”。
越過影壁,就是花園假山,再往裡,是外院的書房和廳。通過遊廊,走入第三進院子,才是上院。
這宅子不知趙晉什麼時候備下的,單瞧布置,應是費了不少心思。
柔兒有種奇怪的念頭,仿佛眼前這個,才是真正意義上屬於她的歸宿。是她和趙晉的家。
浙州那座宅院裡,有太多不屬於她的故事和歲月,住過太多她不知道的趙晉的女人。
她在那,像個半途而來又將半途而去的過客。而在此處,她頭一回生出,想要和他永遠走下去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