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離她而去。
懸鈴木枯黃的樹葉從窗台飄落進來, 昏黃的陽光射入窗戶,形成一道漂浮著細小塵埃的傾斜光柱。
遠遠地,鐘聲響了起來。
一群白鴿乘著鐘聲飛過,融化進橙紅的天際線。
無儘的黃昏之中, 鐘聲一聲聲湧來, 是永無止境的海浪。
喬伊從窗戶望出去。
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男的、女的、老人、孩子。他們穿著黑色或白色的禮服, 沉默地走在街上,將狹窄的街巷圍得水泄不通。
而街道兩旁, 風格迥異的一棟棟樓房之上,每一個陽台和窗戶都站滿了人。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前方——
人群分開一塊空間,中央是一輛緩緩前行的黃銅馬車。
馬車頂上立著一座銀白色的十字架, 而馬車之中, 冰冷的棺木靜靜地躺在深紅色的天鵝絨之下。
整個世界都是無聲的黑白默片。
唯一的聲音,是潮水般的鐘聲。
唯一的色彩, 則是緩緩行駛的銅馬車。
“他將會被葬在那座教堂的地下,見證它在後世建築師的手裡延續下去, 在一個世紀後建成。”人們在說。
“這座城市, 將永遠記住他。”
送葬的人群靜默無聲地沿著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另外一角。
喬伊在火焰般的暮色中恍惚地抬起頭, 看見高聳入雲的橙色尖頂。
那樣夢幻,那樣熟悉。
仿佛在日複一日的傾慕之中, 刻入骨血。
她曾經不止一次描摹過這座教堂的設計圖。
她曾經懷著朝聖的心態來到它麵前,仰望著它, 躊躇良久。
她曾經走進教堂內部, 沐浴在玫瑰花窗透下的斑斕光芒之中,淚流滿麵。
那裡,是他長眠的地方。
她終於來到這裡, 他卻已離去百年。
他們沐浴在同一片彩色的陽光下。
可是中間,橫亙了一個世紀的光陰。
……不對。
一個聲音忽然在心底響起。
這座教堂,還不存在。
這不是真的。
他不會死的。不會的!
喬伊感到自己仿佛沉在水底。
很深很深的地方,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絲聲響。
但她就是知道,光在上麵。
她還要抓住希望。
從冰涼黑暗的底部,無儘的潮水慢慢推著她上升。
冰冷的黑暗終於褪去,四周似乎籠罩著溫柔的、淺淡的陽光。
微風裡簌簌作響的不是風吹過樹葉,而是少女的裙擺在石牆邊流連。
連綿的鐘聲伴著白鴿,拂麵而來的是玫瑰的花香。
不是清晨那種過於強烈的芬芳,而是與陽光相擁一天後,仿佛釀熟了一般溫婉而醉人的甜美。
喬伊在朦朧的氣味與光暈中恍惚地往前走,繞過一根又一根看不到頂的立柱。立柱長出了枝杈,聚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這是一片天使祝福過的森林,蔥鬱的喬木一直延伸入天堂。
一切都那樣美,美得讓人忍不住想流淚。
一切都那樣熟悉,可她的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執著地說,她還沒有找到他。
她怦怦的心跳越來越快,腳步也越來越急促。
他在哪裡?
她,還能找到他嗎……
她跑得太急,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
太疼了,畢竟是這樣的大理石地麵——
預料之中的冰冷與堅硬卻沒有出現。
她倒在一個寬厚而溫暖的懷抱中。
那樣真實。
她甚至聽見了那一聲一聲,穩而有力的心跳聲。
“我設計的教堂,你慌什麼?”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仿佛帶著忍俊不禁的輕笑。
喬伊重心不穩地歪倒在他胸前,心裡滿是委屈。
他怎麼現在才出來?
鼻頭滿是酸澀,她卻忍不住伸出雙臂更緊更緊地抱住他,好像生怕她一鬆手,這個人就會從眼前消失。
她以為他死了!她真的差點以為——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顫抖的嘴唇忽然覆上了一片清涼的柔軟。
仿佛翩翩蝴蝶披著星光落在玫瑰花蕾之上,花枝輕搖,甚至不忍驚落一滴露珠。
一切言語都在瞬間失色。
但濃密的森林卻瞬間湧起了鮮活的呼吸,斑斕而夢幻的色彩在他們身邊流淌。
陽光穿過玫瑰花窗,從浸滿了蜂蜜和甜酒香氣的橙與紅,到精靈湖水一般清涼透亮的綠與藍,翩飛著親吻過森林的每一個角落,光的溪流與瀑布飛躍在蔥鬱的枝葉之間,濺起晶瑩的光點。
這是隻屬於他們的森林。
“喬伊,喬伊?”模糊而遙遠的聲音隱約傳來。
柔和的微光閃閃爍爍,那是滿天星辰所在的方向。星辰的碎光彙合在一處,黎明漸漸破曉——
喬伊睜開了眼睛。
艾達一臉擔憂,嘴唇一張一合,喬伊耳中卻有些嗡鳴,慢慢地才聽清她在說什麼:“……可彆他好起來了,你又病倒了啊,殿下!這可太不讓人放心了。”
阿方索坐立不安地在一邊,一見她醒了,趕緊湊過來:“姐姐,你沒事吧?”
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在夢境中時,人們常常分不出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可在夢醒來的一瞬間,一切都變得清楚分明——
一切都是假的。
喬伊猛地打了個寒戰,顧不得彆的事親,一把抓住阿方索的手臂:“安東尼奧怎麼樣了?”
她想起身,整個身體卻像依然困在冰水中,冷得打顫,行動遲滯。
艾達馬上看出她的企圖,一把按住了她。
“……”阿方索的眉毛彆扭地擰了擰,低聲說:“放心吧,已經穩定了。”
懸在心頭的那口氣終於鬆了出去。
太好了……
艾達補充道:“醫生說順利的話,大概過兩三天就會醒來。殿下,我就離開那麼一小會兒,你就在走廊上暈倒了。這樣可不行啊!你也病了,得好好休息幾天。”
喬伊這才注意到,自己也躺在一張亞麻色的病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還是覺得冷,腦中也昏昏沉沉。
“殿下,我給你帶來了這個。”
艾達小心翼翼地把安東尼奧剛送給喬伊的八音盒放到了床頭櫃上。
喬伊一怔。
“怎麼把它拿來了?”
“瑪麗讓我帶上的,說應該會讓你心情好點。殿下,你感覺怎麼樣?需要叫醫生來看看嗎?”
“不用了。”喬伊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她忽然覺得很累。
“你的傷沒事吧?”她還惦記著阿方索。
“沒事。姐姐,當時太危險了,你怎麼能就那樣撲過來?萬一子彈打到你身上怎麼辦?”阿方索十分後怕。
喬伊輕輕搖搖頭:“你也太傻了。他們針對的當然是你啊。”
現在回想起來,早在最初感到不對勁的時候,就應該馬上去查清楚。
阿方索回來得突然,所有人都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阿方索的神情馬上低落下來,低頭小聲說:“姐姐,我真的不知道來到這裡會給你帶來危險……是我沒有考慮周全,對不起。”
喬伊來醫院的時候,他在指揮刺殺後續的緊急應對。刺客沒能逃走,但很可惜,也沒有抓到活的。
喬伊歎口氣,抬手摸了摸弟弟柔軟的黑發:“不關你的事。”
“對了,你怎麼突然離開馬德裡了?”她還沒有問過阿方索。
“……當然是來整治費爾南德斯那個小雜種。”阿方索忍不住說了句臟話——從小就被要求王室禮儀的他直到去國外留學才學會了這些話,但也隻敢小聲說。
“恐怕他在瓦倫西亞好日子過得太久了,都忘記了費爾南德斯家族效忠的是誰。”
……喬伊原來還奇怪發生了什麼,原來是弟弟乾的好事。
她突然想起潛在的危險,緊張起來:“那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小費爾南德斯認識她,因為年少曾經見過。但阿方索比她小不少,小費爾南德斯按理說應該認不出他來。
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清楚——阿方索的身份非常危險。
“我沒有那麼蠢啦,姐姐!”阿方索哭笑不得,“上次王冠的事情之後,我當然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隻是動用現在內閣內可靠的勢力,給他帶了一封信——真的隻是很輕很輕地威脅了他一下,結果他就嚇壞了。”
阿方索略帶不屑地輕嗤一聲:“真沒種。怪不得他們家族的領地會落到卡洛斯的手中。”
“另外就是,我要把這兩個文件給你。”
帕斯卡將文件夾打開,取出一份世博會申辦文書,落款處是阿方索和首相卡斯蒂略的花押簽字。
“我知道巴塞羅那申辦世博會需要這份文書。你放心,我永遠都會支持你。”
申辦文書需要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的簽字。在如今的西班牙,國家元首是國王,而政府首腦是首相。
當然,要等到阿方索真正登上王位,這份文件才會生效。
另一份內容更加簡單,同樣有阿方索的簽字。
“身份證明——喬伊·羅莎·斯黛拉諾·德·波旁殿下,伊莎貝拉二世女王陛下第二女。”
喬伊覺得自己幾乎要被上麵華麗的金色字跡灼傷:“這是做什麼?”
“我怕你下次再遇到這次的情況,提前給你準備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