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是在外麵,一個女郎走走跳跳,怕不被人當成個瘋子?偏這宮中的人,內侍也好,侍衛也好,宮人也好,個個口角含笑,目光寵溺。那些年輕侍衛們更是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若不是礙著正在含涼殿前當值,怕是要大聲喝彩來的。
李固和李衛風當時站在另一邊的回廊下候著,隔著庭院,都看得住了。直到那鮮紅如火的身影消失在含涼殿門口,兩人才如夢初醒。
李衛風當時便問:“那是誰?”
內侍嘴角含笑地說:“是我們寶華公主。”
“我們”兩個字,咬得格外驕傲。眼睛裡,又帶著對兩個西北土包子的微微不屑。
“寶華公主”這四個字,從此便刻在了李固的心裡。
他嘴唇微動,又抿起,忍住了沒有問出那句“她還好吧?”。
那日出宮之後,李銘和他們談完正事,李衛風便問了:“大人陛見之時,怎地有個公主闖進去了?”
李銘撫須微笑:“那是皇後所遺的寶華公主,聖上的心頭寶,掌中珠。她排了新舞,迫不及待想跳給陛下看呢。唉,寶華公主仙人之姿,聽說她一舞,能招來百鳥朝鳳,隻可惜無緣得見。”
李固於是知道,寶華公主是已去世的先皇後唯一留下的骨血。先皇後在閨閣時便有才名,後被皇家聘為太子妃,後又為皇後,跟皇帝琴瑟和鳴,伉儷情深,乃是世人稱頌的賢後。
隻可惜皇後無子,生寶華公主之時傷了元氣,纏綿病榻多年,在公主年幼之時便過世了。
李銘子嗣艱難,隻有一子一女。皇帝比他強得多,有七個兒子,四個女兒,眾兒女中卻隻寶華一個是先皇後嫡出,真是視為掌中明珠,怎麼疼愛都不覺得過。
皇帝未再立後,後宮由淑妃執掌。據說四妃個個都把寶華公主當親生的看,唯恐少疼了一點。
這是個千嬌百寵的天之驕女。
有的是人關心她、疼愛她,輪不到他李固來擔心她。
李固抿唇,沒有問出傻問題來,卻摸出一個銀錁子塞到福春手裡:“多謝告知。”
福春躬身謝賞,飛快地把銀錁子塞到腰裡。
不一刻,李衛風更衣回來,卻發現李固的目光投在地上斑駁的光影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太醫離去了,謝玉璋歪在大坐榻上,靠著隱囊出神。
“好歹吃點,這醃胡瓜是民間常見,平日裡哪裡會叫你吃這個,但它開胃,我特意叫人去東市的酒樓裡買來的。你嘗嘗看,啊——”
隨著這一聲哄孩子般的“啊——”,謝玉璋下意識地張開了嘴,一條小小的醃瓜送入口中。帶著一股清香,微酸,的確是開胃。
見她吃了,喂她的人便笑了。
謝玉璋抬眼,麵前碧玉年華的女郎兩腮飽滿,眉眼沉靜,望著她的眸子裡全是滿滿的寵溺。
這是才十六歲,尚未在塞外受過苦難摧折的林斐啊。
說來不可思議,謝玉璋明明死了,一睜眼竟回到了十三歲這一年,一切的苦難都還沒發生。
她足足用了三天的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她便不得不麵對更可怕的事實——曾經受過的一切,難道要再重來一遍嗎?
這可怕的猜測使她驚恐惶然,自然是無心飲食。
林斐哄了又哄,喂她吃了幾口,又逼她喝下小半碗白粥。直到謝玉璋微微搖頭,才把碗交給了宮人,貼著謝玉璋坐了,柔聲說:“要實在沒胃口,不如跟淑妃娘娘說說,我們去西山的皇莊裡避暑,你也好發散發散。”
謝玉璋又搖搖頭,俯身枕在了林斐膝頭,透過打開的槅扇,望著中庭,問:“今天有什麼人進宮嗎?”
自那日被魘著後,公主像換了個人,平日裡最是笑得無憂無慮的人,眼中竟全是愁緒。林斐困惑不解。
謝玉璋曲不聽,舞不排,隻跟她打聽有什麼人進了宮。這倒不難。以謝玉璋的受寵,林斐雖然連最末級的女官都不是,卻是寶華公主的貼身之人,在宮裡很是行走得開——隻要彆出現在皇帝麵前就行。
她的祖父忠言直諫,在禦前撞柱而死,觸怒了皇帝。雖然皇帝允了她留在公主身邊,卻不允許收回她的賤籍,也不許謝玉璋給她女官做。每每皇帝來朝陽宮,她便避開去。
林斐攏著謝玉璋烏黑如瀑的青絲,柔聲給她講打聽來的那些消息,誰誰又進宮了,哪家夫人來給淑妃娘娘請安雲雲。
謝玉璋閉上眼睛。她哪裡在意誰的夫人來給誰請安,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漠北汗國的使團進京沒?她可怕的命運何時開始重啟?
耳邊是林斐柔柔的聲音,除此之外,朝霞宮靜得落針可聞。
從前父皇稱讚朝霞宮有“真趣”,那些在皇帝麵前也敢笑聲陣陣的小宮人們,此時此刻卻都能管得住自己,連走路都是輕手輕腳。
都是精挑細選才送到她這裡來的人,哪怕是真的嬌憨,骨子裡也有三分精明。
謝玉璋自嘲地想,原來這朝霞宮裡,真正又天真又傻的,從始到終就隻有她自己一個人。
林斐的聲音落在耳朵裡:“河西節度使今天又被陛下召見了。他今天換了件赭石色的袍子,還是一樣土氣,人又矮墩墩的,大家都笑得不行。”
這些節度使們,擁兵自重,割據藩鎮,後來都反了。哪個不是跺一跺腳,房梁都要顫一顫的人物,卻被宮中的無知宮娥們在這裡嘲笑衣著土氣,不是雲京城今年最新的時尚。
謝玉璋想到當年,自己也是那些無知之人中的一員,便覺得分外可笑可悲。
她忽地怔住!
林斐說誰?
她騰地一下坐起,問:“誰?哪個節度使?”
“河西節度使啊。”林斐眨眨眼說,“李銘。你上次說他像個矮冬瓜的那個。”
謝玉璋整個人都呆住了。
是的,河西節度使李銘!她原是在雲京便見過他的,隻是時間過得太久,她忘記了。現在她想起來了,在漠北的使團到來之前,她便見過他了。
他生得矮,人又長得敦實,偏穿衣服又透著一股子俗貴土氣。那年她蹦蹦跳跳跑去含涼殿,想跟父皇說說她新排的舞,卻不想見到了李銘,她當場就笑了。
多麼、多麼的無知可笑啊。
那些攪動天下風雲的男人,他們手中的力量,和他們生成什麼容貌、穿衣是否及時追上最新的潮流,又什麼關係呢?
“李固也進宮了嗎?”謝玉璋突兀地問。
林斐卻一臉不解,問:“李固是哪個?”
謝玉璋啞然。
李固是哪個?
他現在應該是河西節度使李銘的義子,在他的十二子中尚未顯山露水。
後來局勢大亂,他從河西起家,逐鹿天下。
大穆朝悍戾剛勇、殺名赫赫的開國皇帝陛下!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