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霧的問答是,不會怎麼想。
這算是一個表態。
無論是隨便說說,還是真的會發生。
晚上陳霧開著視頻倒菜籽油,小瓶的吃完了,從大瓶裡倒一些進去加滿,他跟晏為熾說了趙潛受傷的事。
晏為熾反應平平。
陳霧用手抹掉小瓶口溢出來的油,試探地詢問:“阿熾,你知道啊?”
手機擺放的原因,晏為熾這個視角隻能見到他的半截小腿跟腳骨,看半天了:“她說過。”
陳霧輕輕撇嘴:“跟你說,不跟我說。你也不告訴我。”
晏為熾笑:“操那麼多心做什麼。”
“多少人巴不得給生活做減法。”他抓著卷發撐住額角,眼下是倦散的陰影。
電話打得再頻繁視頻開得再多,都是冷的,不像麵對麵呼吸相融。
假如此時他們不是隔著遠洋,那一定是一個圈著另一個。
陳霧把小瓶的菜籽油裝到九成滿,他轉緊瓶蓋將油放回架子上,再去收拾剩下不少的大瓶油:“阿熾,現在你家還是你家,你還是你嗎?”
這可以說是從陳霧嘴裡出來的,最有深意的一句話。
不是直的平的,折了很多層。
晏為熾快速敲完兩行總結提交小組作業,他喝了口濃咖啡:“反正都是你男朋友。”
都回答了。
這是一個微妙,模糊,卻又清晰的答案。
陳霧不追問,他起身洗了洗手,拿起靠在不遠處牆邊的手機離開廚房:“是不是快放假了啊。”
“馬上了。”晏為熾的語調上揚。
“我也馬上了。”陳霧經過沙發區,難得犯懶地倒上去,手機快要貼臉。
晏為熾眼皮底下是放大的水潤唇瓣和小白下巴,他提醒自己手機屏幕臟都是細菌,忍著沒親上去。
陳霧摘到眼鏡,閉上眼睛轉了轉乾澀的眼珠:“等你回來大掃除。”
“行。”晏為熾懶聲。
每年過年前都要來這麼一遭。
房子很大,兩個人打掃不吃不喝一天都搞不定,又都不想請人。
偏偏陳霧要求還高,不放過邊邊角角。
“阿熾,我讓你帶走的中藥還剩幾包?”陳霧突然坐起來,微微眯著眼睛看視頻裡的青年,“夠撐到你回來嗎?”
晏為熾把頭轉向一邊:“彆問了。”
早他媽喝完了。
期末累得要死,經常犯困,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依舊是洗褲子。
十八歲略顯青澀莽撞,二十出頭才是真的洶湧。
陳霧歎了口氣:“不聊了,我要忙去了。”
“才聊多久,”晏為熾臉一黑,“你忙什麼去?”
陳霧嘀嘀咕咕,很憂心的樣子:“跑步啊,舉鐵啊,我怕你回來了,我小命不保。”
晏為熾:“……”
視頻關了,他盯著漆黑的屏幕有些出神。
陳霧就像一株生長在懸崖峭壁的植物,長年累月的遭受風吹雨打,生命力旺盛蓬勃,一粒種子就能長至漫山遍野。
根本不是溫室裡的花朵,不需要他打造一個陽光房。
但他期望的是,陳霧替彆人負重走了很久,往後能輕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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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霧比晏為熾先放假,他當天就被餘老叫到了院裡開會。
會議室裡的氣氛壓抑嚴肅,陳霧眼觀鼻鼻觀心。
這次開會的原因是劉瑜辭職了,她手裡的項目分了出來。
彆的還好說,晏家的7號培育倉沒人想接手。
因為哪怕是經驗老練的劉瑜親自帶隊負責,一倉十幾棵植株從播種到培育,一路養下來,成活率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四十。
誰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原來的團隊早就想爬牆到其他項目了,害怕得罪晏氏才沒做出行動。
儘管晏氏給的經費最足,酬勞最豐厚。
會上一撥人屁都不放,全是老油條。餘老揭開茶杯,吹吹漂浮的茶葉:“小霧,你來負責。”
陳霧手一抖,筆尖在本子上戳了個藍色小窟窿:“我不行。”
“什麼你不行,”餘老瞪他,“就你一臉輕鬆,你跟我說你不行。”陳霧:“……”
他把筆夾在本子裡合上,在一道道充滿後生可畏感歎的視線裡起身走到餘老身邊,很小聲地說:“老師,我必須不行,我不想行,不想麻煩。”
餘老臉色一板,本科還沒畢業,確實應該不行。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再說,時間上也不充裕。明年還要到外頭交換一年。
“那你在第7小組打雜。”餘老放下茶盞,“知道打雜是什麼意思吧。”
陳霧說:“知道的。”
餘老斜他一眼,不快不慢道:“不是讓你掃地打印資料倒茶遞水,是什麼都要管。”
陳霧木木地抿嘴。
這事就這麼敲定了,就該給年輕人曆練。也隻有年輕人的心臟經得起摧殘折磨。
慈祥的老研究員們拍拍陳霧的肩膀,以示鼓勵。
其中有兩個是第7小組的組長跟副主任,很歡迎陳霧的加入。有他頂著,他們的壓力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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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霧跟著老師去了辦公室,懷裡抱著一盆在走道撿的廢棄實驗品,幾片黃葉子蔫了吧唧,根莖都是軟的,沒救了的樣子。
餘老打開保險櫃拿出晏氏的重點項目“長寧”相關資料,厚厚一摞,他全放到桌上,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不能帶回去,也不能帶出辦公室,就在這裡看,看完了跟老師說說你的看法。”
陳霧把實驗品放地上:“那我能坐下來看嗎?”
餘老:“不能。”
陳霧:“……”
他找了個椅子搬到辦公桌邊,手機調靜音,一份份地打開紙袋,認真看了起來。
辦公室裡,紙張翻動的輕響帶出筆墨味道。餘老打起了瞌睡。
不知過了多久,餘老夢到孫子孫女趴在他膝蓋上聽他講故事,他正講到孫猴子往如來佛手上撒尿,冷不丁地就被學生的聲音扯回了現實。
“老師,”陳霧推起眼鏡,手背揉揉眼睛,“我覺得不難養。”
餘老發現陳霧好像不但全看完了,還整理好了,不禁以為自己睡了很長一覺,餘光一瞟牆上的鐘。
不到一小時。
餘老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不會覺得他是在作弊:“不愧是我的學生,就衝你這份自信,我相信在你的照料下,一株都不會死。”
陳霧把資料堆起來,自己也起來活動手腳:“死了怎麼辦?”
餘老輕飄飄道:“不還有你男朋友,讓他去自家老宅磕幾個頭出點血,沒準就能過去。”
陳霧垂落的手指蜷縮了一下:“那不能死。”
餘老皺巴巴的臉抽了抽,倒是會心疼人。
“也不要擔心你隻是學生,組裡其他人都是老研究員,會不會沒人聽你的意見,一,你是我的學生,含金量跟分量足夠支撐你在林科院名下的所有基地橫著走,腰杆儘管硬起來,二,你這幾年的表現跟獎項在業界有目共睹。”餘老一番護犢子後,又叮囑,“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方法,不統一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還是要多交流多溝通。”
陳霧點了點頭:“我會注意的,老師放心。”
“院裡被挖走了不少人。”餘老搔搔花白的頭發,跟學生透露了自己的煩心事,“起頭是在秋天,不是一次挖走的,手法也不一樣,所以就沒引起多大的注意。”
他的眼袋耷拉鬆垮,顴骨周圍長了大大小小老年斑,眼神卻依然犀利黑亮,“肯定是哪個家族暗自建立了研究基地,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挖的都是院裡的核心,這能耐不小。”
陳霧垂頭扶了扶眼鏡。
餘老在辦公桌上四處翻找,翻出一盒不知道過沒過期的草莓味小餅乾吃起來:“多半不是待遇的問題,怕是被捏住了把柄遭到了很致命的威脅。手段臟,不是一般的臟。”
也聯係不上了,秘密基地做研究去了。
陳霧靜靜地站著。
餘老用慈愛又寄予厚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關門弟子,院裡培養過太多人才,要麼出國深造不回來了,要麼成了某個家族的專用培育員。
“小霧,你以後會待在院裡,”餘老瞧瞧他腳上的布鞋,不動聲色地探底,“還是去給某個家族服務?或者出國就業?”
陳霧沒有遲疑地說:“我是跟晏為熾一起的。”
餘老:“……”
還沒出師呢,就不能說點話哄哄老師。
“而且學校希望我畢業後留校。”陳霧說。
餘老這下不乾了,他二話不說就讓陳霧出去,抄起手機打爆林科大老校長的電話。
才大二就提這個,小算盤敲得可真急啊,都不跟他這個老師打招呼,卑鄙無恥沒皮沒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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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為熾放假回國的時候,陳霧已經在第7小組乾了幾天活。
一個有時間了,一個還是沒時間。
晏為熾起大早打豆漿,豆子是村長自家種的,原生態。他還加了一勺糯米,打出來的豆漿更香稠。
陳霧在洗手間的休息區泡腳,手指戳著手機上的俄羅斯方塊打發時間。
方塊速度加快,陳霧專心點擊著,手機上突然來了電話。
陌生號碼。
陳霧想掛掉,不小心按了接聽,那邊不是推銷,是異樣的寂靜。他問道:“請問是哪位?”
聽筒傳來一把粗糙的,像是有沙礫摩擦喉嚨的嗓音:“我是趙闊。”
陳霧微愣:“你好。”
“小魚有沒有聯係你?”趙闊開門見山地問。
陳霧說:“沒有。”他補了句,“自從劉主任辭職後,我跟她就沒見過麵了,也沒通過電話。”
“嘟嘟嘟……”
掛了。
陳霧泡在木桶裡的腳互相搓搓,他打給劉叔,說趙闊找劉主任找到他這裡了。
“喔,找你了是嗎,找你乾什麼,吃飽了撐的遭人煩,”劉叔還在睡懶覺,腦子不是很清醒,“兩人不都分了嗎,我閨女一個人旅行去了。”
劉叔一直盼著他們分開,十月那會兒還叫遇上滑坡在醫院養傷的陳霧幫他問幾個問題。
年底就分了。
劉叔沒料到會這麼快,閨女跟他說的時候很平靜,看起來不是爭吵後的一時衝動,是真的決定好結束這段感情。
讓劉叔納悶的是,分就分了,怎麼還把在林科院的工作辭了,那可是能養老的鐵飯碗。
大概是累了,乏了,想放放假。
等旅行完回來了,就會找一個新的,輕鬆的生活方式。
“趙闊找不到我閨女,說明她不想讓他找到。”劉叔從被窩裡爬起來,抓到厚睡衣墊在背後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