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中廚房裡有清洗的水聲,晏為熾坐在餐桌前,眼皮底下是一盤餃子,熱氣漫上他的眼,熏到了他出差期間高強度工作疲勞至極的心臟,和他熱切盼歸的靈魂。
晏為熾雙手遮住略顯滄桑的麵部,風塵仆仆地飛回來,在樓下卑微焦慮地從上半夜熬到了下半夜,熬不住了小心進家門,做賊似的不敢發出大點的聲響。
以為要麵對的跟實際麵對的,有著天壤之彆。
廚房的水聲裡多了一道喊聲:“阿熾,你吃沒吃啊?”
“嗯,吃,再吃。”晏為熾放下手,嗓音嘶啞,眼眶熱熱的,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個餃子,蘸——
碟子有三個格,分彆放了醋,醬油,白糖。
晏為熾被大量薄荷糖刺激得發疼的喉頭又哽上了。
一個身心健康的男人過了二十,是不是都這麼容易被觸動到。
在人間煙火的麵香裡,小晏董對著盤素菜餃子寫詩譜曲,世界春意盎然繁花萬千。
“你怎麼沒吃?”
背後冷不同地響起聲音。
晏為熾整個人一抖:“餃子進眼睛裡了。”
窒息了。
操。
我剛才在說什麼?
我不會是出差出傻了吧?
晏為熾渾身發麻地掀桌布,看樣子是在找地方鑽進去。
陳霧默默地看著他。
就在晏為熾準備破罐子破摔地擺爛時,陳霧卻像是沒聽清,他把要被晏為熾掀起來的桌布按回去:“快吃吧。”
晏為熾頓了頓,苦笑著側過身,抱住陳霧的腰把腦袋埋進他懷裡:“老婆,我心慌吃不下。”
陳霧要摘眼鏡擦花掉的鏡片,頓了頓摸上晏為熾的頭發,聽他委屈地訴苦:“求你彆春風細雨溫柔小刀,你砍狠點手起刀落,讓我儘快投胎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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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餃子漸漸從滾燙放到溫熱。
陳霧拍拍抱著他不放的男朋友:“說什麼呢,我拿刀是為了給你切小蔥花的。”
以幽默融入到了微妙的沉悶中,滿是生活的氣息。
晏為熾順著杆子往上竄:“你隻在我飛到那邊的時候給我打過電話。”
陳霧撈了撈晏為熾的襯衫領子,檢查他慘不忍睹的脖子:“我有自己的事。”
話鋒一轉,“你不也沒有打給我。”
晏為熾低低蹦出一句:“我哪敢煩你。”
很多次都停在撥電話的頁麵上,怕打過去情緒化。不打又亂想。
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太他媽要命了。
身前的T恤被蹭得緊貼皮膚,若有似無的氣息一下一下地噴了上來,陳霧有點癢,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阿熾,我數到三,你再不吃,我就把餃子端給豆豆。”
趴在牆邊的黃狗一聽到自己的名字,立馬就搖著尾巴。
“汪汪!”“汪汪汪!”
似是在說,我吃,我來了。
晏為熾:“……”
他頓時從陳霧懷裡離開,坐回去將那盤冷落到現在的餃子端到自己麵前,低頭快速吃了起來。
嗓子是真的疼,嘶嘶的抽涼風。
晏為熾咽下了一個餃子,一股難聞又熟悉的味道向他撲來,他側了側腦袋,看到陳霧手裡拿著一盒自製的藥膏。
“這是給我用嗎?”
頗有點小心翼翼期待的意味。
“不是,”陳霧在他愣怔的眼神裡說,“我吃的。”
晏為熾的唇角一抽。他低頭繼續吃餃子:“我還沒洗澡,擦了就白費了。”
“沒事,我加了兩種藥,比以前的更好用,”陳霧直接上手挖了一小坨黑色藥膏,塗在晏為熾的左耳骨上,“你洗澡的時候應該已經吸收好了。”
藥膏剛塗上去沒什麼感覺,隨著慢慢的揉搓就熱了起來。晏為熾整隻耳朵都開始發紅,陳霧不但給他煮餃子,放了三種蘸料,還給他的蚊子包擦藥膏,是不是已經消化完了。
晏為熾緊繃著的神經末梢有所鬆散,他不動聲色地把桌底下的一條腿拿出來,拖鞋碰了碰陳霧的:“我其實是最早的航班。”
陳霧手上塗藥的動作沒有停:“看出來了,喂飽了整個公館的蚊子。”
“……”晏為熾本來對蚊子包沒多大知覺,陳霧一說,他就覺得露在外麵的皮膚哪都痛癢難耐,下一秒就把襯衫扣子從上解到下,直接脫下襯衫丟在一旁的椅子上麵。
“我還吃了很多薄荷糖。”
“我忍著不抽煙,忍得很遭罪,因為我當時的狀態,開個頭就收不住了,一包煙打底。”
燈光下,年輕男人精壯的上半身好似塗了層柔和的色澤,兩條修長的手臂上麵有許多紅點。
胸膛闊且厚,走勢上寬下窄的線條緊實漂亮到近乎完美充滿食欲,一路流暢清晰地延申進西褲的褲腰裡。
吞咽的時候,喉結滑動,脖頸前後都是紅點。
“那我到家的時候,衣服上都是煙味,你又不高興。”他說著,後頸因為低頭的動作垂下來,卷卷的金色發尾顯得有點乖。
剛剛大學畢業,意氣風發的年紀。
陳霧笑了笑:“我這麼容易不高興啊。”
沒等晏為熾說什麼,陳霧就去到他另一邊,繼續給他塗藥:“你都想什麼了。”
晏為熾歎息:“不就是想你。”
陳霧說:“想我會把餃子吃出死刑犯最後一頓飯的感覺?
晏為熾皺眉反駁:“怎麼是死刑犯,不能吧,我頂多就是小錯。”
陳霧扳他的下顎,一點藥膏抹在他眼角:“那你慌什麼。”
晏為熾:“……”
怎麼回事,智商頻頻掉線,我還是吃我的餃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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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餃子是一個不剩,湯都讓晏為熾喝了。
黃狗等了半天,啥也沒等到,它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明兒單獨給你煮。”陳霧怕它把三花吵醒,那就有得鬨了,趕緊哄了聲,轉臉就吃好了的晏為熾說,“去洗澡。”
晏為熾握住陳霧沾著刺鼻藥味的手,不嫌棄地親了好幾下:“這就去洗啊?”
陳霧指著牆上的時鐘讓晏為熾看。
“好,我去洗。”晏為熾懶洋洋地起身,抽了皮帶給陳霧,他離開餐廳往裡走,手搭在西褲的褲鏈上麵,屈指剛要動,身後就傳來窗簾自動拉上的輕響。
晏為熾悶笑出聲,腹肌跟著笑的頻率起伏,他隨意自上而下摸了摸,自我感覺不出什麼,但是老婆喜歡。
還是得練。
尤其坐辦公室的時間加長了以後。
這要是不練,發福了,那還得了。晏為熾很有危機感地嘖了一聲,邊往臥室走邊調整自己的健身計劃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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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點著熏香,晏為熾洗了澡進來,陳霧已經在床上了,他取下了眼鏡,半垂的眼像一彎清湖,手理了理薄毯:“睡覺。”
晏為熾抬腳跨上床尾,盤腿坐下來,隔著不長也不短的距離凝視床頭的陳霧:“真讓我睡?就這麼睡了?”
陳霧把毯子蓋到身上:“是啊,睡吧。”
床傳出沉沉的被踩聲,蔓延到陳霧邊上,有陰影從上麵往下攏住了他,接著是微涼的吻。
他睜開眼睛,眼皮被吻得顫了顫,毛茸茸的腦袋蹭上來,帶著一片濕意。
“睡不了,我頭發沒乾。”晏為熾蹭著他說。
陳霧摸了摸他的濕發,下床拿來吹風機,不一會兒就給他吹乾了。
晏為熾這下找不到其他借口,隻好忐忑地躺到了床上等待接下來的深夜家庭會議。
臥室陷入黑暗,陳霧把遙控器放到櫃子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晏為熾遲遲等不到陳霧起頭,他壓製不住地側身把人摟到臂彎裡:“你去了看守所,去了老宅找答案,隻差找我求證了,要什麼時候開始?”
陳霧沒有說話,呼吸聲也不悠長,顯然並未入睡。
晏為熾的心跳直衝嗓子眼。他這輩子所有大幅度的情緒波動,不是來自陳霧,就是跟陳霧有關,彆的他都自帶盾牌擋開了。
此時彆說盾,初始裝備都被他卸下了。
“祖宗,你不問,我是睡不著的。”晏為熾出差期間幾乎沒怎麼休息,生理機能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精神上還在強撐,他在等陳霧吹滅他腦海的那盞燈,哄他沉睡。
陳霧輕聲說:“藥材賣的錢,是不是用在你身上了?”
晏為熾一愣,他在國外稍微有點假寐的時間就揣摩陳霧會從哪裡切入,順序是正著還是反著,或者打亂了想到哪就問到哪,怎麼也沒料到陳霧第一個問的是藥材的拍賣金去向。
“是不是啊。”陳霧掐晏為熾的後背肌肉。
晏為熾悶哼:“是。”
當初晏為熾拿出拍賣場的乾藥材修複圖,他聽陳霧說是自己種的比較早一批裡麵的一株,那一刻他就被整理出來的幾個信息衝擊到了思緒。
陳霧是從他師傅那裡學到的藥性提純手法,拍賣藥材的幕後之人不僅認識他師傅,還知道他有一定的幾率能將那種珍稀藥材繁衍出來,因此在他年少時就找上了他。
拿出陳霧早年種的藥材拍賣,不是為了財富,是出於彆的目的。
那個時機,大幾千萬。
一個答案卡在了晏為熾的喉嚨裡,那個時候他心情惡劣,憤怒又無力。
憤怒對陳霧的作為,無力則是因為過去已成定局無法改變。
晏為熾想著再查一查,全部查清楚了,確認了,就給陳霧一個交代。
後來查出來了,晏為熾不知道怎麼開這個口,他打算等到陪陳霧去英國做交換生,換個輕鬆環境的時候坦白,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去不成了,便想著找一個其他的時機說。
猝不及防的,被季明川硬生生橫插了一腳。
陳霧自己查證過了,要晏為熾為他證實的結果補上最後一筆。
晏為熾補了。
“早年我有家外企出了點事,拿到了一筆融資才度過危機。”晏為熾摩挲陳霧的肩頭,“拍賣場事件過去一段時間,我查出那筆融資是晏庭生安排的,資金就來自你種的藥材,有三分之二都用上了,剩下三分之一在第二年被晏庭生塞進了我的另一家公司。”
“去年那株藥材的競拍過程有被他暗箱操作定在了七千萬,四年前的拍賣最後是六千萬成交,而一億三千萬不多不少就是他兩次投入的金額總數,他用那個方式把錢要回去了。”
晏庭生將藥材放上複雜局勢的舞台引起他的注意,將他的興趣拔至最高,主動投入大量精力去調查探尋陳年舊事,讓他親手剝開牽扯到他愛人的那張網。
“給你了就行。”陳霧說,“我不問其他的了。”
晏為熾有些反應不過來:“隻在乎這個?”
陳霧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彆的不想聽了,跨越的年限太久,涉及的東西太多,霧裡看花水裡看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前因後果,大多的事情不論從誰的嘴裡說出來,都不會完全客觀。”
晏為熾頭一次發覺陳霧的思想這麼清亮甚至高明,知俗事卻不俗套。他既欣慰又驕傲,沉聲道:“白紙黑字的證據要看嗎?”
陳霧呆了下:“全部?”
晏為熾摸他挺了挺的單薄背脊:“沒有。”
陳霧窩回去:“那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