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東西很快,一口吞下,”林知夏告訴他,“巨骨舌魚能吃食人魚。亞馬遜食人魚,你知道的,也很凶。”
玻璃窗冰冰涼涼,水波在暗色燈光中微微搖晃。巨骨舌魚緩緩遊到了靠近遊客的位置,它們的腦袋偏小,眼睛更小,側身移動時,其中一隻眼的視線仿佛和江逾白對上。
江逾白立刻走開。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帶著他的鯰魚賀卡,走向了安全區域。
時針指向中午十二點,班上有些同學嚷嚷著要吃午餐。
水族館的餐廳為大家準備了盒飯,一人一份,兩素一葷。素菜是清炒小白菜、紅燒豆腐,葷菜則是蘿卜牛腩。林知夏排隊領到了盒飯,很是珍惜。她對甘姝麗說:“這份盒飯,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甘姝麗也有同感。
她和林知夏隨便找了個座位。不久之後,江逾白、丁岩、董孫奇、韓大偉等人都端著盒飯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
韓大偉掀起盒飯的透明塑料蓋,掰開一次性竹筷,大吼一聲:“好香的飯!”他左手端起盒飯,右手執著筷子,胡亂往嘴裡扒飯。
“米飯有嚼勁!牛腩是美味啊!”韓大偉用袖子擦嘴,發表了感慨。他察覺江逾白遲遲不肯動筷子,頗感奇怪地問道:“喂,江逾白,你為什麼不吃飯啊?”
水族館的餐廳寬敞又明亮,布置得像是大學食堂,一眼望去,全是成排的藍色塑料桌、紅色塑料凳。江逾白身處於這樣的環境裡,麵對著一份盒飯與一次性竹筷,忽地喪失了食欲。他並不是一個非常講究用餐氛圍的人,但他覺得今天的菜式一定會讓他食難下咽。
“江逾白?”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
他問:“有事嗎?”
林知夏反問:“你是不是沒吃過盒飯?”
話音剛落,附近幾位同學全都緊盯著江逾白。食堂的燈光仿佛彙聚在了江逾白的頭頂,他受到萬眾矚目。他二話不說,當場打開盒飯,莊嚴而正式地進食。
豆腐佐料偏鹹,白菜口感一般,牛腩隱有一股腥味,米飯……米飯稍微煮過頭了。就像江逾白所預料的那樣,他吃不慣這種飯菜。
丁岩唯恐天下不亂地笑話他:“哈哈,江逾白,你吃不下去吧?我看《鐵齒銅牙紀曉嵐》,看到這一集了!貴族少爺微服私訪,吃不下民間的飯菜……江逾白,你肯定要餓肚子嘍!”
怎麼說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認識的朋友。
江逾白沒有辯駁。他解開書包拉鏈,找到飯盒,倒出兩張蘋果餡餅,擺在米飯上。餡餅早就涼了,米飯卻是滾燙的,蒸騰的熱氣起到了加熱的作用,使得餡餅的溫度直線升高。
他將蘋果餡餅吃下去。那餡料綿軟,不甜不膩,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隨機改變的。他隻是在吃餡餅時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調的餡”。他認識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飯店吃飯時,會要求廚師們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個故事——隻要故事足夠打動人心,食客就甘願一擲千金。單純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歡迎了,飲食文化賞鑒才是永恒的陽春白雪。
江逾白沒想到自己也會這麼無聊。總之,蘋果餡餅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這是你家的飯盒?”
江逾白承認道:“是的。”
丁岩驚歎:“你這麼節儉?還從家裡帶了兩張餅?”
江逾白的行動勝於言語。他執起筷子,繼續品嘗他的盒飯。
餐廳旁邊有一家紀念品商店。同學們獲得了老師的準許,可以去商店裡逛一逛。集合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不少學生剛吃完飯就爭分奪秒地跑進了紀念品店。
商店門口擺放著一座圓盤展示架,架子上掛滿了精巧的鑰匙環,掛墜都是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輕輕地轉動圓盤,海豹海豚海象跟著旋轉起來,她開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愛。”
“多少錢一個?”甘姝麗問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價牌:“十四塊錢一隻。”
甘姝麗又問:“你買嗎,林知夏?”
“我不買,”林知夏說,“有點貴。”
甘姝麗依依不舍地放開放開了海豚吊墜:“我帶了十塊錢……買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塊錢硬幣,你再找人借一塊錢,就能湊夠十四塊。”她翻找硬幣的時候,周步峰與她擦肩而過。
紀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幫遊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貨架之前,激起沸沸揚揚的嘈雜交談聲。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輕輕鬆鬆地紮進人堆,衣袖一擋,扯掉了四隻鑰匙環,塞進自己的書包裡,轉身走向了商店的門外。他的動作熟練又簡潔,就像個混跡街頭的慣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見他偷東西了!
作為周步峰的同班同學,林知夏認為自己有義務監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書包,小聲威脅道:“你把東西還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營業員。”
“滾吧你!”周步峰一把推開林知夏。
書包帶子從他的肩膀上滑落,纏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勁一縱,眼球凝視著地麵,嘴上還說:“你放手!放手啊你!誰認識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觀者,除了林知夏,還有甘姝麗。甘姝麗算是林知夏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麗的性格很文靜內向,平常說話都是慢聲細語的。而現在,甘姝麗高聲吼叫道:“有人偷東西!吳老師!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
吳老師火速趕到案發現場。
電光火石之間,吳老師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廳裡。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學生的注視下,吳老師扒掉周步峰的書包,包口大開,直衝地麵,所有東西都被“嘩啦啦”地傾倒在地上。
海洋館的四個鑰匙扣,靜靜地呈現於眾人眼前。
吳老師的臉色白中泛青,青中帶紫。她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額頭筋脈畢現,陰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東西!你又偷東西!”吳老師教訓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爺爺!”
周步峰“嘔”地一下放聲大哭。他邊哭邊說:“我沒偷……我想買東西!”
洶湧的淚水滴在瓷磚上,周步峰哭得喘不過來氣,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張嘴呼吸,還指著林知夏辯駁道:“是她!她瞎說!”
多麼可悲。林知夏心想。
雖然,在林知夏看來,大部分同學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彆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謊言,因為他一直生活在無邊無境的虛幻之中——為了引人矚目,他什麼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靜地麵對周步峰的控訴,有條不紊地列舉證據:“周步峰同學拿到鑰匙串以後,沒去收銀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門外。我小聲告訴他,把東西還回去,但是他推開了我。”
“我作證。”忽然傳來另一個同學的聲音。
林知夏循聲望過去,見到了副班長唐樂琴。
唐樂琴兩手拽著書包帶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麵前,大義凜然道:“林知夏說得沒錯!你就是偷了東西!”
商店的營業員和經理相繼到場。吳老師和教導主任負責善後。教導主任的臉色比吳老師更差,他們帶著周步峰去了經理的辦公室——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室內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木椅,飄散著一股陳舊報紙堆積出的複古味道。
吳老師推動了周步峰的後背,命令他:“給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開始沒想拿……”
他習慣了在大人麵前擺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戰栗樣子,就像《哈利波特》裡那隻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卻能踐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萊克。那是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勝利。
周步峰表現得十分慌張。不過,那種慌張並未滲入他的內心。他的內心是平穩而安寧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裡偷一些更貴重的東西。
真切的恐懼在哪裡呢?他感覺不到。
他的恐懼,隻是演技。
大人們不相信兒童能被汙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純粹的天真。
吳老師對經理說:“對不住了,我們班這個孩子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家裡人都管不住他。”說著,吳老師撥通了周步峰家裡的座機號碼。
接電話的人,是周步峰的爺爺。
周步峰的爺爺今年已有六十來歲。他去年才動過一場髖關節的大手術,血壓也高,不宜動怒。他接到班主任吳老師的來電,首先表達了自己的氣憤:“周步峰又偷東西了?”
老爺爺拍響了木製沙發的扶手:“打他!吳老師,你打他!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是讓老師教育的……你甭管彆的,打!往死裡打!這個小畜生!”
吳老師開啟了揚聲器,老爺爺的訓斥聲飄蕩在狹窄逼仄的房間裡。
紀念品店的經理聽完,臉上產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導主任、吳老師三個人低語了幾句,聲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沒聽清。
然後,就在這時,那位經理忽然說:“周步峰小朋友,你為什麼要偷東西?偷東西犯法。你是實驗小學的學生,今天我們看在你老師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責任……你以後要是再犯,可就沒人管你了。”
周步峰拚命點頭。
這間辦公室的房門敞開了一條縫。涼風從門縫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門口。她旁聽經理、老師還有周步峰的談話,若有所思地靜立幾分鐘,方才悄無聲息地挪開了腳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嚇了一跳:“你乾什麼!”
江逾白卻問她:“你在乾什麼?”
“我?”林知夏指了指辦公室的木門,“我剛才在收集《人類觀察日記》的素材。你說,為什麼大人們總是願意給小孩子機會,並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錯誤?”
江逾白考慮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語氣。這一瞬間,他仿佛不再是一個年僅9歲的男孩子,他的思維方式與20歲以上的成年男人產生了短暫的共鳴。
“你知道嗎?”林知夏偷偷告訴他,“14歲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認為沒有刑事責任能力,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她一邊說話,一邊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們兩人的年齡加起來才滿十八歲,竟然就開始探討《刑法》與《未成年人保護法》。林知夏認為刑事責任年齡的標準可以適當調整,江逾白認為“判例法”的執行方式值得稍作參考。
由於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專業詞彙,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幾分鐘,聽得雲裡霧裡。他在意識混沌的狀態中問了一句:“林知夏,你會背誦《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腳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體。
海洋館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們的背後,遊魚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魚群分散了一點注意力,隨口應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還會背很多法律法規。”
“周步峰長大了,會不會觸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個新的疑問。
這個疑問,融合了對未來的預測,對法律的理解,還有對周步峰同學的重視。林知夏覺得,江逾白的切入點找得很不錯。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話題,可供他們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覺得,周步峰現在這樣,總是偷東西,才顯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問:“為什麼?”
林知夏定定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為,都是符合規律的。我聽說他的爸爸媽媽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個人被爺爺撫養,我在經理辦公室的門外聽到他爺爺講話了,他的爺爺……沒有很多耐心。在學校裡,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他,在家裡,沒有人給他溫暖和照顧。他現在的表現就很正常。”
她停頓一下,補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個曆經磨難、受儘折磨的人……能變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說’裡提出了一種理想型人格,這種超人能夠戰勝一切苦難,創造自己的新哲學。而普通人隻會在持續不斷的打擊中崩潰。我讚成尼采的觀點。”
“是嗎?”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實想問,你很喜歡哲學嗎?
他提出另一個問題:“你是超人嗎?”
“我不是,”林知夏使勁搖頭,“從尼采的角度來看,我也是個普通人。我非常討厭挫折。媽媽罵我,我就會難過。”
隨後,林知夏雙手一拍:“記得我們見麵的第一天,我問你,人類有沒有自由意誌?根據崴格納爾在《意識的錯覺》裡的實驗,他得出一個結論——‘行為產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識之外’。整個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訓練人類大腦的方式和訓練一個人工神經網絡有什麼不同呢?其中一個差彆大概是輸入源和特征提取過程。對啦,《黑客帝國》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躍式的思維繞得頭暈。
他站在原地,總結她的觀點:“你是說,整個宇宙,都是由數學、物理、數據構成?”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數據’兩個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響。
身穿製服的海洋館工作人員陪著一位年過六十歲的老太太快步走近。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華,她是本省一所頂尖大學的物理海洋專業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後跟著四個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門生。她還帶了一位年輕的研究生,今年才剛剛加入實驗組。
沈昭華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實驗室主任,也是“大氣-海洋動力學”的學科帶頭人。她的團隊今年剛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和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期刊上發表了兩篇重要論文,其中一篇講述“混合海洋湍流分布”的文章,林知夏剛好讀過。她記得沈昭華的照片,忍不住跟著沈教授跑了兩步路。
海洋館的工作人員開口說:“沈教授,我們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話道:“你們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辦的那個研究中心嗎?”
“對的,最近遇到了問題,”工作人員應道,“麻煩沈教授來做這一次的實驗室環境測評。”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員商討實驗室設備的細節。沈教授帶來的幾個學生也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研究生開口說:“我前幾天模擬了一個海洋環流模型,模型本身基於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壓力矯正去求解諾伊曼邊界條件的壓力場,我的泊鬆算子表現出了強烈的與縱坐標軸相關的各向異性[3],你能想得通嗎?我要怎麼去做預處理器?”
江逾白隻聽到了“各向異性”這個詞組。他重複道:“各向異性?”
林知夏為他解釋:“啊,這是一個學術名詞,它的意思就是,一個物體的一部分或者整體的性質在不同方向上有所變化。”
然後,她對那位研究生說:“你在預處理器裡,把泊鬆算子的積分結果當作靜水極限,就能解決你的問題。不過,這個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體空間離散化。這是很常見的解決方法……當你無法評估一個大的連續空間,可以用離散模型去模擬最終結果。如果你要建立一個本身可迭代的參考係,那在預處理數據時,就用遞歸算法製定基準,保持不變,可以大大減輕後續的計算負擔。”
四位博士生全部駐足。他們低下頭,望著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華教授轉過身,剛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對。
四周充滿了古怪的氛圍。這種氛圍迫使博士生們都保持安靜,一時間,他們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討論問題,誰也不清楚這位小女孩是胡說蒙對了,還是真的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這種形容和描述,無論如何,不可能出現在一位年幼的兒童身上。
沈昭華教授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許多遊客從她身旁經過,海洋館與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聯合實驗室就在不遠處,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來,輕聲詢問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個月剛滿九歲。”
“九歲?”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複道,“九歲?”
林知夏點頭:“我今年九歲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著一個哆啦A夢的藍色書包,懷裡抱著一隻小企鵝毛絨玩具。她還紮著雙馬尾,甚至用了粉紅色草莓發繩。
粉紅色草莓發繩。
果然是個剛滿九歲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過強烈,沈教授門下的研究生忽覺自慚形穢,心底滋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慚惱意。這位研究生後退兩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後。
“小朋友,你能理解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泊鬆算子和離散空間?”沈教授看著林知夏,目光中充滿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兒女雙全,孫子剛滿十一周歲,也還在念小學。但很可惜,她的子輩和孫輩裡沒有一個人真的對科研感興趣。她那個十一歲的孫子立誌要考公務員從政,這個遠大的誌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勵和支持。
隻有沈教授還記得,她孫子小時候指著世界地圖說,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學,物理海洋學,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給孫子解釋,那孩子也不願意再聽了。
年僅九歲的林知夏,引來了沈教授的關注。
林知夏被他們一行人圍住,心裡有點慌。她的科學世界一直都是單一的、獨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雖然她在省圖書館的電腦上見過無數教授、科學家的聯係方式,但她從來沒打擾過那些學術大牛,也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自己的見解。
林知夏習慣於、思索、在腦中記錄,這是一個單向數據輸入的過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問題,又很排斥在眾人麵前展現自己的與眾不同。
她眼神躲閃,距離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問她:“你怕什麼?”
林知夏嘴硬道:“我沒有。”
江逾白輕輕推了她:“我膽子大。我把膽子傳給你。”
“我……我才不是膽小鬼!”林知夏說。
她鼓起勇氣,盯著沈昭華:“你說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維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條件是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定論……我也沒有鑽研過。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於我們常見的不可壓縮流體的二□□態層流模型裡。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條件下用離散數值模擬,快速傅立葉變換是人儘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問道:“如果讓你簡單地估計一個非線性方程組的解……”
“簡單地估計是什麼意思,《數值分析》的基礎內容嗎?”林知夏發出疑問,“你試過收斂法了嗎,埃特金加速收斂,還有牛頓法?你把方程組拿給我看看。”
沈昭華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歲。他是碩博連讀的高材生,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穿著棉襯衫、運動褲和防風外套,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學生的樣子。
他領悟了導師的深意,收斂了麵上的笑容,隻看著林知夏,告訴她:“我們現在趕時間,這個是我導師的名片,上麵有我們辦公室的座機號碼。你要是想參觀我們大學的實驗室,歡迎隨時來訪。”
林知夏一怔,沒反應過來。
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還代她說了一聲謝謝。
四年級(一)班的集合口哨聲在餐廳裡響起,沈教授一行人也漸行漸遠。
江逾白把名片遞到了林知夏手中,還問她:“你也會突然發呆?”
林知夏又在嘴硬:“我才沒有突然發呆。”
江逾白刨根究底地追問:“你剛才為什麼一聲不吭?”
林知夏攥著名片:“我隻是有點吃驚。”她跑向了班級集合區。
*
當天下午,解說員姐姐帶著大家參觀了海洋館的鯨豚灣。
這是林知夏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到海豚。
她激動得說不出話。
海豚的皮膚非常光滑,它們的身體構造完美地應用了流體動力學,讓它們能在水裡飛快遊動。林知夏還注意到,有一隻海豚最活潑,它從水池中竄出來兩次,濺起一片水花。
隔著一堵玻璃牆,林知夏凝視著海豚。
那隻海豚似乎也在凝視她。
海豚感知的世界,又是怎樣的呢?
如果它們意識到自己這一生都會被禁錮在水族館,無法回歸大海,它們是否會因此而產生思考……林知夏在玻璃上畫了一隻海豚,也給今天的水族館之行畫上了句號。
班主任吳老師把同學們聚集到了一起,開始清點人數。不少同學都被海豚和白鯨深深地迷住了,挪不動腳步。吳老師連喊三聲,同學們才回過神。
在吳老師的命令下,學生們按照體育課的排序方式,有序地站成了兩隊——男生一隊,女生一隊。江逾白是男生隊伍裡的最後一位,林知夏也是女生隊伍裡的最後一位,他們兩個無可避免地再一次並排了。
登上學校大巴之後,林知夏乾脆坐到了江逾白的旁邊。
所有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憊,林知夏也不例外。她靠在座位的側邊,閉著眼睛睡覺,沒一會兒已經睡著。
江逾白的左邊是林知夏,右邊則是班長董孫奇。董孫奇捧著自己的數碼相機,讓江逾白幫他參謀哪一張照片拍得最好。
“我幫你拍了照,”董孫奇透露道,“我偷拍了你兩張。”
江逾白抬手,按住了相機:“班長,你偷拍我?”
班長溫柔地勸誡他:“江首富,彆激動。”
江首富仍然有些激動:“拍照前,要經過本人同意。”他把自己的肖像權看得很重。因為他的叔叔江紹祺打過不止一次的肖像權官司。江紹祺的種種遭遇,都給江逾白上了生動的一課。
周圍大部分同學都在睡覺,尤其林知夏睡得最香。她像一隻小貓咪一樣縮在座位上,遠比她清醒的時候安靜多了。
江逾白不敢大聲講話。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輕。而董孫奇完全沒有那方麵的顧慮,董孫奇哈哈一樂,在數碼相機的顯示屏上展示今天的收獲。
“江逾白!你看!”董孫奇叫嚷一句,“我這張照片,把你拍得超級帥氣!你快感謝我!”
江逾白反應冷淡:“我應該感謝我爸媽。他們決定了我的長相。”
董孫奇摟住江逾白的肩膀:“這張呢!你和林知夏、丁岩、甘姝麗站在一塊兒!大夥兒好熱鬨!”
江逾白的回複不近人情:“刪掉。”
董孫奇大為驚訝:“這張也要刪掉?”
“不要。”
——說話的人,是林知夏。
林知夏被董孫奇吵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抱緊懷裡的毛絨小企鵝,湊到江逾白的麵前,觀察數碼相機裡的照片。她非常開心地笑了笑:“不要刪,不要刪!把照片留給我,能不能留給我?留給我吧。”
董孫奇仿佛在曆經千山萬水之後,終於找到了欣賞他的知音。他迫不及待地問道:“林知夏,你覺不覺得,我這個照片拍得好?”
“是的!拍得好!”林知夏毫不吝嗇溢美之詞,“有林知夏,還有江逾白、丁岩、甘姝麗。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你把照片送給我吧,可以發我的郵箱嗎?”
董孫奇立刻答應。隨後他又問:“林知夏,要不要把我的自拍照片也發給你?這張合照裡沒有我董孫奇。我是班長,少了我怎麼行?”
林知夏愣了一瞬。她和董孫奇不太熟。她隨口說:“好啊,你發吧。”
董孫奇一拍大腿:“好嘞!”
他和林知夏隔著一個江逾白說話,他們兩人都沒注意江逾白的神情。江逾白的左手伸進了書包裡,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數碼相機。
江逾白的數碼相機是上周才買的最新款。而且,這款數碼相機采用了觸屏按鍵,需要用戶自行調整各種參數。
江逾白隻是想當場拍個照,相機屏幕卻蹦出來一個超大的菜單選框。
他看著那些“飽和度、清晰度、對比度”,搞不清這些東西究竟有什麼用。他懶得研究,瞎按了幾個鍵,也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麼地方,整個相機的默認語言忽然變成了德語。
是的,德語。
江逾白仿佛在一本無字天書。
有些德語單詞,長的和英語、法語挺像的,但又不是那麼一回事。數碼相機的菜單欄完全淪為江逾白的知識盲區。他裝作淡定地伸長手指,搭住關機按鈕,剛要用力,忽聽林知夏問他:“你看得懂德語嗎?”
又來了!競爭對手的挑釁,再一次來臨了!
江逾白在過去的兩個月裡成長了很多。他已經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羞憤難當。
他坦率而真實地承認:“我準備關機。”
林知夏從他手裡接來了數碼相機。她低頭按過幾個鍵,這隻相機就像是一匹被馴服的猛獸,在她手中乖乖聽話。
她打開攝像頭,問他:“你要拍照嗎?”
事已至此,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而功虧一簣。
江逾白充滿大局觀地回答:“是的,我想拍照。”
數碼相機被林知夏交給了前排的丁岩。丁岩悄悄地舉起了相機,趁著班主任和另外兩位帶隊老師都在打盹,丁岩轉過身,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林知夏、江逾白、董孫奇三個人。他為他們三人拍下一張新的合照。
“這就是……海洋館秋遊的回程紀念照!”林知夏開心地總結道。
這也是江逾白的私人相機裡唯一的一張合照。
為什麼他執意要和林知夏拍合照?
對此,江逾白有他自己的理解。林知夏是他的競爭對手,他保留著自己與競爭對手的合照,正是為了督促自己,誠實地麵對自身的不足——就像美國總統林肯一樣尊重、敬佩他的政治對手西沃德。
江逾白理順了邏輯,收好了相機。
巴士返回學校時,正是下午三點半,太陽依然燦爛。四年級的家長們都趕到了學校門口接孩子,江逾白家裡的司機也來了。江逾白走出大巴,走向司機,林知夏遠遠喊了一聲:“明天見!”
江逾白舉起手,朝她揮了一下,高聲說:“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