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可以把第四題的步驟寫下來,但是第四題是遞歸指數函數,我要用數論的方法寫,再套用費馬歐拉定理。我看到現在沒人在用鍵盤,我才提議讓我來寫程序,然後我借助代碼,再和你們詳細解釋。這對你們來說,會比我手寫的內容更清楚。我也可以在紙上寫完程序代碼,再謄抄到編譯器裡……隻是這樣一來,你可能沒辦法檢查我的每一個步驟,因為代碼注定是簡潔又跳躍的,你不能憑借肉眼去Debug。”
“Debug”是編程用語,指的是“解決程序故障”。
老蔡沒有接話。他的視線聚焦於顯示屏。
省立一中的排名仍然在下滑。還有一個非洲國家隊,升到了省立一中的前一位。
非洲隊?
在老蔡的印象中,非洲是一塊不發達的地域。他看過非洲一座城市的紀錄片——那座城市的外圍就是非洲草原,獅子、羚羊和斑馬快樂地奔跑在城市郊區,給他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他,竟然被非洲隊,超過了。
老蔡甚至不確定,非洲隊的學生們,日常生活安不安全,會不會被獅子追逐,被豹子戲弄,被大象威脅。
而他,在省立一中好吃好喝地接受訓練,享受著食堂大廚的悉心款待,竟然比不上一支來自非洲的隊伍。
老蔡的胸口生出一團悶氣,不上不下,阻塞肺管。他緩聲陳述道:“你拿了羅馬尼亞大師賽的金牌,還來參加信息學科的競賽,老師非要把你塞進我們組,擠掉了我們原來的隊友。我和那個被擠掉的人,是中學五年的好朋友。老師們非說你聰明,你實力強,你能乾,你有天賦。行,好吧,我同意你入隊。你還是給我們扣了四分,這就是你的實力?”
林知夏坐在椅子上,向後挪動一段距離。她不想再聽老蔡說話了。
尤其,當老蔡說到,他和那個被擠掉的隊員,是中學五年的好朋友,林知夏一下子想起了江逾白。如果有誰把江逾白的位置擠掉了,林知夏一定會非常生氣的。
可是,信息教練並沒有告訴林知夏,老蔡、小梁和那個人是好朋友,是常年在一起訓練的隊友。
教練隻說:老蔡、小梁、林知夏,你們三個人最適合組隊。林知夏,你的性格和心態都很好,還拿到了國際比賽的數學金牌。你和老蔡小梁組隊,肯定能捧回IHSPC的獎杯!
林知夏的心情很低落。
老蔡還在指責她:“第五題第一次報錯,你說我少考慮了一種情況,把我往歪路上指,丟了七分,這幾次折騰完,非洲隊都能反超我們……”
“我已經承認我錯了,”林知夏看著越走越近的監考老師,有意識地降低自己的音量,“這本身就是一個事故,我們應該平攤風險,平攤後果,因為我們是一個團隊。”
IHSPC規定,參賽選手可以小聲討論,但不可以大聲喧嘩。
老蔡的嗓門稍微有點大,影響了坐在他後麵的新西蘭選手。
新西蘭選手向監考老師反饋情況。老師口頭警告省立一中的隊伍:“Excuseme,couldyoupleaseloweryourvoice?”
林知夏慌忙道歉:“Sorry,myteammatesandI……”
林知夏還沒說完,老師止住了她的話:“Thatisallright.”
說完,老師就走了。
小梁縮在角落,沒聽清這位監考老師的英語問答。他問起林知夏:“出什麼事了?”
林知夏轉述道:“老師讓我們聲音小點。我說了對不起,老師回答沒關係。”
突發的狀況接二連三,林知夏和她的隊友都有些心不在焉。林知夏還想寫第四題,小梁圓場道:“算了算了,我們先做第六題和第七題吧。”
老蔡正在電腦上寫第六題。他反複編譯了好幾遍。小梁和林知夏幫他建立一組輸入輸出的數據標準。
賽場上的時間逃得飛快,省立一中的排名升上去三回,又掉了四回。老蔡的背後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雖然,第六題回答正確,但是,他的方法耗時較長,最終得分偏低。他試著換了一種方法,結果,第六題變成了“Error”。他不僅沒掙到分,還造成了一點損失。
他快速穩定自己的情緒,把剩下幾道題分派給隊友。
林知夏一手撐著腮幫,開始第十題——第十題是本次比賽的壓軸大題,涉及複雜的積分幾何。積分幾何原本是林知夏最擅長的領域之一,但是,在她把數學思維轉化為程序語言的時候,俄羅斯隊伍已經把第十題做出來了。
那一支俄羅斯隊,剛好坐在林知夏的正對麵。
三位俄羅斯男生滿臉笑容,無聲地慶祝勝利。他們比第二位的浙江隊高了十幾分,似乎注定要把本次比賽的金牌收入囊中。
浙江隊正和一支韓國隊打得難分難舍。每當韓國隊超過浙江隊幾分,浙江隊又會瘋狂地追上來。隨著比賽的推進,浙江隊甚至咬上了俄羅斯隊,隻比俄羅斯低了三分。
林知夏看著電腦屏幕,悄悄地為同胞們鼓勁:“浙江加油,浙江加油,快點超過俄羅斯。”
老蔡的媽媽是浙江人。他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在浙江隊。
老蔡徒勞地刷新著頁麵,浙江隊的分數經常發生變化。老蔡乾脆把頁麵關掉了。他繼續和隊友們討論題目,卻又發生了新的分歧,這一回,老蔡和林知夏的意見一致,而小梁卻和他們有不同的看法。小梁還說:“要是阿周在,阿周會站在我這邊。”
這位“阿周”,就是那個不幸被篩掉的隊友。
隊伍內的氣氛更低迷。
截止到比賽結束時,省立一□□計答對了六道題,報錯許多次。他們的最終排名是第二十四位,獲得了一個參與獎。
起初,林知夏沒有感到很難過。幾乎在矛盾爆發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料到了結局。
可是,在回程的路上,老蔡和小梁在教練麵前攬下了一切責任。他們說,這次比賽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失誤,是因為他們在賽場上的狀態不佳。兩人都沒提起林知夏在第五題上犯的錯。
林知夏私下裡詢問老蔡,老蔡卻說,第一,他和小梁確實沒穩住情緒,第二,他以前和阿周做隊友時,習慣了替阿周解圍。
當他們回到省立一中,信息學科的兩位教練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原來,本次的IHSPC最終排名,是省立一中曆年來的最差成績。
去年的賽場上,省立一中摘得了銅牌。
而這一次,省立一中隻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參與獎。
林知夏後知後覺。她有些茫然地離開高中部,走回初三(十七)班的教室。她在俄羅斯莫斯科的慘敗經曆,早已傳回了初三年級。十七班的同學看見她進門,沒有一個人出聲,大家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
林知夏安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江逾白偏過頭,看著她:“林知夏?”
林知夏聲音極小。她自言自語道:“你不要叫我了,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問題究竟在哪裡呢?是不是我的參賽態度不夠認真……可是我儘力了,我不敢吵架,聲音太大會被取消參賽資格,還會影響我們學校的下一屆選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的方法,他們不相信。他們的方法,我也不相信,到了後來,我就變得比較消極,比較低落……訓練期間,大家都是很好相處的,可是到了比賽的時候,我的心態也變了……”
“林知夏,”江逾白打斷她的話,“每個人都會被環境影響,你彆自責。”
林知夏淚眼汪汪:“我們學校上一屆還是銅牌。”
“我們學校一百年前不允許女生入學。”江逾白忽然拋出這樣一個觀點。他說:“傳統不是規律,不可能一成不變,林知夏,你是非常優秀的學生。”
江逾白話音剛落,近旁的窗戶被人敲響。
林知夏的座位靠窗——她總是喜歡坐在窗邊。她抬起頭,看向窗外。
金百慧抱著一本筆記本,站在十七班的教室外。她的目光穿透了玻璃,直達林知夏的雙眼:“你考了第二十四名?這是我聽過的最差的名次。你根本沒有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