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旗陷入龜息狀態。他低下頭,呼吸變得緩慢。
無論學姐怎麼刺激他,他都不再回複一個字。
林知夏試圖阻止學姐單方麵的進攻。
學姐連問她三個問題:第一,學生達不到你的預期,你會不會失望?第二,你能不能控製自己不傷害任何人的情緒?不打擊任何人的自尊心?第三,你在實驗室裡天天和同等水平的人討論問題,以為全世界都是聰明人,脫離這個環境以後,你還能對普通學生保持平和的態度嗎?
林知夏斬釘截鐵地答道,她不會失望,她能保持心態平穩。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造就了不同的個體。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完全符合她的預期。
Aishwarya的目光長久地凝注在林知夏的臉上。
Aishwarya意味深長地引用了一句網絡名言:“JustbecauseyhtdoesnotmeanIamwrong.(你是對的,不代表我錯了)。”
這時候,組內的同學陸續出現。
他們坐在長桌邊,低聲交談起來。
Aishwarya有意無意地瞥向溫旗。
整張桌子上的同學似乎都在看他。
他手肘支著桌麵,雙手交握,擋在額頭之前,眾人以為他信教,正在做飯前禱告。
他們組裡還有一個金發碧眼的德國帥哥。那帥哥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就和溫旗一起禱告起來,餐桌上彌漫著神聖祥和的氣氛,溫旗卻突然出聲了。
溫旗用流利的英文說道,首先,他要向學姐道歉,他發郵件損害了學姐的聲譽。其次,他不是故意要寫郵件的——除非提前準備了稿子,否則,他沒辦法通過麵對麵的交流來描述一件事。
至於,為什麼要把投訴事件寫得那麼詳細……
是因為他的記憶力太好了。
他說:“對此我深感困擾。”
林知夏仿佛找到了知音:“我懂你,真的很懂你,我也是……我有好多事情忘不掉。”
然而,溫旗鼓足勇氣做出的解釋,並未打動Aishwarya學姐。Aishwarya的臉色仍然沒有絲毫緩和,直到導師帶著他的夫人姍姍來遲,Aishwarya方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
這頓晚餐一共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導師壓根沒提學術上的事情,他講了不少大學裡的趣聞——到了這時候,林知夏才發現,導師和他夫人的情商其實都很高。他們輕鬆地營造出愉快的氛圍,好讓大家歡聚一堂。
林知夏感覺自己學到了。
不過,溫旗和Aishwarya學姐的矛盾仍未解決。
聚餐結束後的次日早晨,林知夏給江逾白打了一個電話,問他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建議林知夏不要追求完美的社交關係。Aishwarya要求溫旗當眾道歉,溫旗已經做到了,這件事,算是過去了。
林知夏對著手機“嗯”了一聲。
過了幾秒鐘,她忽然說:“學姐像一麵鏡子,讓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江逾白聲音很溫柔地哄她:“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不,”林知夏自我反省道,“我和你剛認識的時候,我有沒有傷害你的情緒,打擊你的自尊心?你跟我講實話。”
江逾白隱隱記得小學四年級時,他的生存鬥誌就是“打敗林知夏”,他夢想親耳聽見林知夏說“江逾白,你好強呀,我輸了,你饒了我吧”。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早就忘記了當初的目標。
陰差陽錯之下,他聽見了林知夏的道歉:“江江江江逾白,如果那時候,我讓你難過了,對不起,我……”
他打斷她的話:“彆說對不起。”
他緩聲道:“能從小認識你,我隻覺得幸運。”
淚水一瞬間湧上眼眶,林知夏帶著鼻音說:“你真好。”
江逾白還沒回應她,林知夏就誠實地說:“我剛才給哥哥也打了個電話。我問哥哥,我有沒有傷害過他,他說我一個月才給他來一次電話,他已經把我從他的記憶裡刪掉了……”
江逾白冷笑一聲:“沒關係,你下個月再給他打電話,讓他猜猜你是誰。”
這一回,林知夏沒有采納江逾白的建議。
她在書桌前的台曆上寫道:“多給哥哥打電話,從一個月一次,升級為半個月一次。”
*
2012年的十月末尾,林知夏的生活步入了正軌。
研究組內,一切如常。
溫旗會在每天早晨八點準時抵達實驗室,下午五點收拾東西回家。哪怕刮風下雨,天氣陰冷,他從未遲到早退過一次。
他和Aishwarya見麵,還會相互問好——不過,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交流。
為了補償溫旗,林知夏執意與他合作了一篇論文。她把論文實驗的一半工作交給了溫旗,溫旗確實完成得非常出色。他還完善了林知夏的一個理論推導步驟,用另一個基底來表述推算式。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啟發。連續一周,他們都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商量論文內容。
溫旗發現,林知夏能理解他的所有思路。
哪怕他形容得晦澀難弄,哪怕他描述得零碎殘缺,林知夏也能飛快地領悟他的深意。他不再排斥與林知夏交談。他們的分工協作越發順利起來。
到了十二月上旬,林知夏的論文初具規模。她把論文提交給導師,導師又幫她改了好幾遍,趕在聖誕節來臨之前,林知夏把論文投了出去。她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告訴溫旗:“我們一定能投中!”
溫旗說:“好!”
聖誕節期間,學校放假,整個實驗樓變得空蕩蕩的,歐美國家的學生基本都跑回去過節了,林知夏依然堅守陣地。
出國之前,穀立凱老師曾經對她說,戒驕戒躁,腳踏實地,你一定能成功。
因此,林知夏的學業目標不再是“兩年內讀完博士”,而是“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完最多的工作”。
對她來說,聖誕假期與工作日沒有任何不同。她每天依然早出晚歸,中午就坐在辦公室裡,捧著飯盒吃午飯。江逾白邀請她去倫敦過新年,她拒絕了他,因為她又有了新的研究思路——她更想待在實驗室裡解決自己的問題。
新年將近,江逾白與他的朋友們去了倫敦。
2012年12月31日晚上八點,江逾白給林知夏發來幾張煙花盛放的照片。他說,他看見煙火就會想起去年八月的那天晚上。
林知夏記得,那天晚上,她對他表白了。
而現在,他根本沒提“表白”兩個字,卻引發了她的浮想聯翩。
林知夏坐在寢室的床上,暗暗地想,江逾白是不是在給她下套?
她攤開一本論文,大腦仿佛分成了兩半。
其中一半大腦在想:量子計算機的最大意義是解決量子問題,傳統計算機再厲害也無法突破這樣的極限。
另一半大腦卻在想: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這是我作為一個普通人類的忍耐極限。
她拿起手機,給他發送一條消息:“我好想你。”
江逾白秒回:“你看看樓下。”
林知夏驚訝地扔開手機。她跑到窗戶旁邊,望向地麵,隻見江逾白握著一束玫瑰站在一盞路燈的下方。凜冽寒風中,他站得筆直,燈光給玫瑰罩上一層朦朧霧色,就像夢中的景象一般亦真亦幻。
林知夏的心臟狂跳不止。
她推開房門,跑向樓梯,像是要和他私奔一樣。等到她抓到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手微微發涼,她問:“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江逾白有理有據:“聽說你最近很忙。”
林知夏信誓旦旦:“我再忙,我也有時間見你!”
“是嗎?”江逾白雲淡風輕地反問。
林知夏一下子心虛起來,仍然嘴硬道:“嗯嗯,是的。”
林知夏把他牽回寢室,還給他泡了一杯熱茶。他脫下外套,僅穿一件襯衣,安靜地坐在床邊,室內飄蕩著玫瑰花的清香,林知夏挨近他身邊,問道:“你不是去倫敦了嗎?”
“昨天剛回來,”江逾白答道,“我給你帶了新年禮物。”
林知夏指了指花瓶:“你的新年禮物,不就是那一束玫瑰?”
江逾白放下手中的茶杯:“不止有玫瑰。”
“還有什麼?”林知夏和他對視。
江逾白從他的外套口袋裡摸出一個精巧的木盒。他打開盒子,裡麵裝著一隻銀色戒指,林知夏驚奇道:“你要向我求婚嗎?”
林知夏穿著一條棉質連衣裙,裙子是最小號,非常貼合她的身體——她把江逾白帶上來時,壓根沒注意自己的著裝,而現在,她猛然鑽進被子裡,悶聲道:“太早了,我們暫時不要考慮那些問題。”
江逾白掀起被子的一角。
江逾白上了她的床,她還往角落裡躲。江逾白抓著她的手腕,把戒指放入她的掌心:“求婚是將來的事……這是一個小玩具。”
“小玩具?”林知夏頭頂著被子,複述江逾白的話。
江逾白笑了一下,才說:“你看。”
他觸動戒指的一處機關,內嵌的銀色圓環重重交疊,這枚戒指變成了一顆天文星球,每一條銀環上都刻著英文單詞。
林知夏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天文球:“好神奇。”
“喜歡嗎?”江逾白問她。
“喜歡。”她雙眼忽閃。
江逾白再次按動機關,天文球變回了戒指的模樣。他說:“這是十六世紀德國人設計的天文球戒指。我找了倫敦的公司訂做,前天我去倫敦,是為了拿戒指。”
林知夏把玩半天,讀出戒指上的英文單詞,連在一起就是一句:“Iloveyoumorethanallthestarsinthesky(我愛你勝過璀璨星空)。”
她再次翻轉球麵,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把戒指收好,戴在左手食指上。
或許是因為被子裡空氣不流通,她的神智不太清醒。她倒進江逾白的懷裡,他一把摟住她,又低聲念道:“夏夏。”
林知夏鬆開他的衣服。她躺在床上,小聲說:“你抱抱我。”
江逾白關了燈,側躺在她身邊。室內昏暗不見光,在黑暗環境的遮掩下,他們自然而然地接吻,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外麵開始下起一陣雨,那雨聲淅淅瀝瀝,帶著冬風刮過的輕響,砸在宿舍的窗台上。
雨越下越大,江逾白還在親她。
林知夏輕輕推了他的胸膛,那熱度直抵她的掌心。他重歸理智的牢籠,暫停一切動作,他說:“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現在嗎?”林知夏說,“外麵還在下雨。”
林知夏打開了室內的燈。
光明乍然降臨。
江逾白抓起外套,係在腰間,他仍然坐在床上,半靠著床頭,頗有種淩亂的美感,林知夏不太懂他這是怎麼了。她問:“你不舒服嗎?”
江逾白稍顯局促:“我非常舒服。”
“真的嗎?”林知夏再三質問。
“真的。”江逾白微微抬起下巴。
林知夏摸了摸他的額頭:“應該不是著涼了吧。”
她又和他說了一會兒話,還問他想吃什麼、玩什麼?江逾白聽她提起“玩遊戲”,他的思維又飄到了彆的地方。他隻能說:“我們玩國際象棋吧。”
林知夏把國際象棋的棋盤搬了過來。他們連續交戰好幾局,江逾白被林知夏殺得潰不成軍,片甲不留——他本來還以為,她會給他放水,沒想到她還是老樣子。很好,他就是喜歡她這一點。
他逐漸恢複平靜。
午夜十二點,新年的鐘聲從遠處傳來。
江逾白仍然沒離開林知夏的房間。窗外的那場雨也沒有停。林知夏拍平被子,邀請道:“你要不要和我睡一晚?”
他知道她沒有那種意思。
他鬼使神差地答應道:“好的。”
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實。
學生宿舍的單人床太窄,而他習慣了寬敞的大床。林知夏背對著他睡著了,不存在絲毫戒心。他一直摟著她的腰,可惜溫香軟玉是一種甜蜜的折磨——若有似無的香氣、柔軟溫暖的觸感都在刺激他的感官和神經,讓他既亢奮又清醒,哪裡還有一丁點睡意?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2012年的最後一天。
第二天清晨,江逾白起床很早。
林知夏仍然處於迷茫的狀態,還未分清現實和夢境,江逾白就說:“我先回家了,有事給我打電話,或者去我家找我……”
林知夏點了點頭,又問:“你昨晚睡得好嗎?”
江逾白回憶昨夜,林知夏靠在他的懷裡,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胸口——這實在是很不應該。他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才說:“我睡得挺不錯。”
江逾白現在很想回家換衣服,洗澡,補個覺。
林知夏和他打過招呼,目送他離開。
*
聖誕假期之後,本科生迎來了他們的期末考試。
林知夏抽空參加了幾次助教培訓課程。在培訓課上,她又認識了許多博士生、博士後,大大拓寬了交際麵。
新學期即將開始,林知夏收到一個壞消息和兩個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和溫旗合作的論文發表成功了。她也拿到了屬於她的學生名單。
壞消息是,她和印度學姐合作的論文被編輯拒稿了。拒稿的原因也很簡單,學姐那篇論文的核心觀點已經被另一個科研組搶先發表了——這在學術圈,算是很常見的一件事。
接連幾天,學姐的情緒都有些低落。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蝴蝶效應”。
如果學姐沒有刪掉溫旗的實驗工作,她就不用花時間設計另一種方法。她提交論文的時間,就會早於另一個科研組。
林知夏非常同情學姐,但也沒有辦法。規則就是規則,他們隻能遵守。
與此同時,林知夏正式上崗。她是本學期《量子計算》這門課的助教——她還有五個同事。六位助教要共同輔導幾十個學生,每周為他們分組上課。
比較尷尬的一點是——林知夏的年紀比她的學生都小。她的學生們都是十九、二十歲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