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的父母和外公外婆聽見響動,也紛紛上樓了。
二樓的所有電燈都被打開,光芒驟盛,林知夏捂了一下眼睛,媽媽把她摟進懷裡,她小聲說:“媽媽,我還沒刷牙洗臉。”
媽媽隻是撫摸她的頭頂,而舅媽卻說:“壯壯在小學裡和彆的同學相處得可好了,跟你家兄妹倆怎麼就處不來呢?這是誰家的教育問題啊?廁所是我家投錢修的呀,不讓你們用也不違法吧?”
外公有哮喘和高血壓。他扶著牆,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說:“翻了天了,你的茅坑……不讓、不讓自家孩子用,黃金堆出來的糞坑啊?”
外婆一邊給外公順氣,一邊教訓他的兒子:“不像話!”
舅媽挽住舅舅的胳膊:“乾嘛啊,老公,你倒是說兩句話啊。”
舅舅扯出一個笑,圓場道:“老妹啊,鬨到法庭上,咱們兩家都沒臉,你說是不是?”
沉默在空氣中延長。
廁所管道的水滴聲冰冰涼涼,仿佛落進了林知夏和林澤秋的心裡。
爸爸連忙把林知夏和林澤秋護到背後,麵朝舅舅賠不是:“對不起啊,大舅哥,你消消氣,對不起,對不起,孩子都小,夏夏才七歲,她不懂事,心直口快。你看啊,這都快九點了,孩子們都在長身體,讓他們先睡覺吧。大人的事,就讓大人來談。”
媽媽也說:“哥,你真要跟我打官司?扯不清吧。”
舅舅兩手一攤:“我不想的啊,我就怕咱們兩家的孩子們處不好,有糾紛嘛。你過年要回老家看爹娘,我不也一樣,咱們兄妹一年到頭都隻有春節有空。家和萬事興,一家人血濃於水,要不是我家壯壯被逼急了,我咋會用法律手段來解決問題?你說是不是,老妹。”
林知夏還想說話,爸爸卻衝她擺擺手。
媽媽牽著林知夏,要帶她回臥室。她和林澤秋都不想走,媽媽卻俯下.身來和他們說:“你舅舅是律師,你舅媽不工作,他們認識的人多,有社區的辦事員。爸爸媽媽都在小區裡看店,沒功夫和他們瞎耗。”
“媽媽……”林知夏的聲音帶著哭腔。
媽媽的眼眶也紅了:“媽媽知道你聰明。你和秋秋都乖一點,去睡覺吧。爸爸媽媽也累了。”
林知夏扭過頭,隻見爸爸給舅舅遞煙,還彎腰哄著柯壯誌,這比柯壯誌罵了她一萬句還讓她難受。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既為自己和哥哥感到難堪,又為父母感到難過。她隻能低頭,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落,落在過年新買的那件粉色羽絨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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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澤秋和林知夏這對兄妹有一個共同點——如果前一晚他們心情不好,第二天早晨他們就會賴床不起,爸爸媽媽不得不反複催促他們起床。
上午十點半,林澤秋和林知夏才悠悠轉醒。他們在外公外婆家吃過早飯,就準備動身前往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與爺爺奶奶住在一個村子裡,隻不過,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
伯父開著一輛三輪車來接林知夏一家人。他還給林知夏、林澤秋帶來了他在趕集時買到的一袋雞蛋糕。林知夏接過紙袋,很禮貌地說:“謝謝伯父。”
伯父性格內斂,少語寡言。他幾乎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對自家的親戚們都很優待,是村裡著名的老好人。他拿給林知夏、林澤秋的雞蛋糕價值4元錢一斤,他和他老婆都不舍得吃,隻願意分給林家本姓的孩子們嘗嘗鮮。
林知夏的爸爸拍了一下伯父的肩膀:“哥,你瘦了啊。”
伯父擺手,招呼大家上車。
三輪車的後座鋪著草垛,林知夏抱著熱水袋,坐在一片草堆裡,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她聽說三輪車並不是很安全。她開始計算三輪車的各種物理狀態,高度關注這一條泥巴路上的風向標。
林澤秋卻想起了舅舅家的那一輛桑塔納小轎車。他在林知夏耳邊竊竊私語:“桑塔納多少錢?”
“很貴的,”林知夏與哥哥說起悄悄話,“要好幾萬。”
哥哥撿起一根枯黃的草秸:“彩屏翻蓋手機多少錢?”
林知夏聲音更輕:“我不知道。”她試著安慰哥哥:“不要在乎這些物質,哥哥,我們年紀還小,要先豐富自己的內心世界……”
哥哥雙手疊在腦後。他枕著草垛,叼著草秸,就像鄉間的牧羊少年。
林知夏突發奇想:“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我不聽。”哥哥卻說。
林知夏撲進媽媽懷裡:“媽媽,媽媽,我想給你講故事。”
大部分小朋友都喜歡纏著父母講故事。而林知夏的情況剛好相反,她總有一堆說不完的話,要向彆人傾訴。媽媽把她養到七歲,早已熟悉她的習慣,就答應道:“夏夏說吧。”
林澤秋念叨一句:“纏媽精。”
林知夏根本不理他。她和媽媽描述了《荷馬史詩》裡的故事,重點敘述了希臘與其他國家的戰爭。複雜的戰爭尚未結束,冷風仿佛灌進圍巾裡,林知夏打了個噴嚏,媽媽就把她的帽子係得緊緊的,又用圍巾遮擋她的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爸爸伸手去碰林澤秋的鼻子:“秋秋冷嗎?”
林澤秋說:“我才不怕冷。”
剛說完,他呲溜了一下鼻涕。
爸爸爽朗地哈哈一笑。他讓伯父再開慢點,又把家裡唯一的一件羊絨衫兜在林澤秋的頭上——林澤秋知道這件衣裳很珍貴。他雙手捂著衣服,鼻涕也沒再流了。
上午的陽光正好。不過冬天的陽光是冷色調,輕輕細細地籠罩在一座老式平房上。爺爺奶奶都站在房屋的門口,朝著林知夏一家人揮手。
三輪車停在路邊,林知夏抱著熱水袋下車。圍巾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悶聲道:“爺爺奶奶好。”
爺爺給了林知夏一隻紅包,奶奶的紅包則遞給了林澤秋。爸爸卻從林知夏和林澤秋的手中接過這兩封紅包,美其名曰:“怕你們倆亂花了,晚上爸媽再把紅包給你們。”
爸爸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很快,林知夏就發現爸爸的秘密。
午飯過後,林知夏百無聊賴地遊蕩在各個房間。她正好偷聽到了爸爸和媽媽的談話——媽媽首先開口說:“你媽對女孩有多大意見啊?每年發的紅包錢都不一樣,給秋秋兩百,給夏夏二十,咱倆還得先把紅包拿過來,給兒子和女兒補成一樣的。”
爸爸歎聲道:“我媽就是覺得吧,咱倆太偏心夏夏了。她這是在提醒我們……”
“夏夏和秋秋又不一樣,”媽媽爭辯道,“夏夏遇到什麼事都忘不掉,秋秋過兩天就好了,你說得像我沒管過兒子似的。”
爸爸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才說:“我媽再多不好,麵上總歸過得去,比你哥要實在吧。”
媽媽被爸爸氣得怒火沸騰:“我跟你沒話講。”
爸爸“嘖”了一聲:“那你當年為什麼願意嫁我啊?”
媽媽語聲漸低。
林知夏以為媽媽哭了。她滿心滿眼都在記掛媽媽。她猛拍臥室的房門,試圖救場:“媽媽,媽媽,是我,媽媽開門!”
過了幾分鐘,爸爸打開門鎖。
爸爸身高超過了一米八,而林知夏年僅七歲,身高僅有一米二。她和爸爸比起來,實在是太矮了。爸爸就蹲下來,平視著林知夏:“夏夏,你吃過午飯了,不去午睡嗎?”
林知夏卻說:“夏夏不想午睡。”
“你哥哥呢?”爸爸又問。
林知夏誠實地說:“哥哥在羊圈裡抓羊。哥哥想從羊群的身上捋一袋子的羊毛,好給爸爸媽媽做一件新的羊毛衫。我剛才勸過哥哥,不要做這樣子的事,但是哥哥不聽我的,他現在還在捋羊毛。哥哥的力氣比我大很多,我也拽不動他。”
爸爸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他先揉了揉太陽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他才披上外套,拔腿跑向林家的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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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羊圈是木棚搭的,底座蓋著一排又一排的木頭,散發著一股羊群特有的膻味。而林澤秋絲毫不在意那股味道。他左手提著一個塑料袋,右手抓著一把剪刀,瞧見哪一隻羊長得肥,他就剪下一大把羊毛,塞進他的袋子裡。
他忙活了一會兒,忽然聽見爸爸喊他:“林澤秋,你給我出來!”
羊群發出“咩咩”的叫聲,林澤秋靜靜地站在原地。林知夏遲遲沒見到哥哥的人影,她一溜煙就鑽進了羊圈——或許是因為她太矮了,沒有絲毫攻擊性,她成功地混入羊群內部,還抱住了一隻純黑色的小羊羔。
“彆摸,”林澤秋卻說,“這羊都沒洗過澡。”
“那你為什麼給它們剪毛?”林知夏質問道。
林澤秋把塑料袋和剪刀背到了自己的身後:“我要你管?”
林知夏拍乾淨雙手:“我才不想管你。這裡的羊都是爺爺奶奶養的,還有懷孕的母羊,你這樣嚇它們,爺爺奶奶會生氣的,爸爸媽媽還要賠錢。”
先前,林知夏已經用同樣的說辭勸過林澤秋。而現在,她的語氣越發堅定,林澤秋不禁動搖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拿壓歲錢賠給爺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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