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得很,”林澤秋一再強調,“不用去醫院。”
媽媽語氣漸急:“你跟誰打架了?媽媽跟你講了多少次,收收脾氣,你就是不聽!”
林澤秋含混不清地認錯:“我打籃球的時候,跟人不對付,沒有下次了。”
爸爸媽媽都以為林澤秋在籃球場上和他的同學起了爭執——他剛剛念完四年級,開學便要升入五年級,他的同學也不過是一群小學生,男孩子們打打鬨鬨確實常見。
再加上,林澤秋看起來並無異狀,晚飯也吃了兩碗,爸爸媽媽稍微放下心,隻叮囑他,如果有什麼問題,爸爸媽媽一定連夜帶他去醫院。
*
當天晚上臨睡前,林澤秋喝了一杯牛奶安神。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安安靜靜地醞釀睡意,膝蓋卻陷入一陣鑽心的劇痛,痛得他渾身打顫,緊咬牙關,額頭冒汗,差一點就要昏厥。
他懷疑自己要麼是被黃毛揍出了後遺症,要麼是突然發作了某種嚴重的絕症。從震驚焦慮到接受現實,他隻花了不到十分鐘。
疼痛感退散之後,林澤秋打開床頭燈,在燈下撰寫遺書。
他鄭重地寫道:“爸爸,媽媽,林知夏。”
他忽然想起來,林知夏討厭他總是叫她的全名。
反正自己快死了,也不用再考慮往後的生活——林澤秋心裡這樣想,就在另一張紙上寫:“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夏夏,我得告訴你們,十年前,我有先天性心臟病,十年後,我的膝蓋……”
他一時想不起來“癌”字怎麼寫,就用拚音代替:“我的膝蓋ai變了。”
他挪用一句昨天從電視劇裡學到的句子:“這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不怨地,你們也彆自責。”
隨後,他作出總結:“我的存錢罐、汽車模型留給林知夏,其他東西你們分(彆給柯壯誌)。我沒看過海,想看大海。葬禮上放一首海邊的音樂。林知夏是個哭包,爸媽多哄哄她。”
寫到最後一行,林澤秋筆尖微顫:“林澤秋,絕筆。”
他找到紅墨水,在紙上蓋了個紅手印。
做完這一切,林澤秋把遺書貼在床頭。他平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就像埃及法老一樣尊貴、神秘、敢於直麵死亡。
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識。
原來生存隻在一念之間,原來死亡隻在一瞬之間。
*
次日早晨,林澤秋被他媽媽拍醒了。
林澤秋半坐起身,媽媽捏著那一封遺書問他:“你寫的?”
他還沒分清現實和夢境,思維仍然混沌,媽媽抓著他的左手,盯著他拇指上的紅墨水印,說什麼都要帶他去醫院——林澤秋的爸爸也很支持。
爸爸小聲說:“查查腦子。”
媽媽的安排更細致:“腦子得查,膝蓋也要查,你把咱家存折拿出來。你先去一趟銀行,我給夏夏做完早飯,咱們就帶著秋秋出門。”
“好,”爸爸在臥室裡踱步,“不要慌啊,當年咱倆都扛過來了。”
林澤秋小時候在農村算過命,村東頭的老頭說他能“逢凶化吉”,他覺得那隻是一句吉利話,爸爸媽媽卻又提起了這件事,像是在尋求某種信念——家裡的超市暫時停業,爸爸媽媽把林澤秋帶到了醫院,遵循醫生的指導,花費上千元,為林澤秋做了一個全麵的檢查。
那真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快到中午時,媽媽乘坐公交車趕回家,給林知夏做了一頓午飯。
而林澤秋和爸爸依然留在醫院,吃著醫院發放的盒飯。爸爸把他那份青椒肉絲裡的肉挑出來,夾到林澤秋的餐盤裡,還說:“秋秋長身體,多吃點肉。”
林澤秋停下筷子。
爸爸又說:“他們這醫院的夥食不錯啊,飯菜有葷有素……”
爸爸的碗裡隻有素,葷菜都在林澤秋這邊。
醫院走廊上人來人往又漸行漸遠,香噴噴的肉絲躺在白米飯上,騰騰的熱氣鑽進林澤秋的眼裡。他揉了一下眼睛,回應道:“我以後不會再打架。”
爸爸自顧自地說:“你妹妹、你媽媽都在擔心你。剛剛你媽給我來了個電話,夏夏午飯沒怎麼吃,也沒睡午覺,就等著你在醫院的檢查結果。”
林澤秋默不作聲。
他的膝蓋又開始疼。
所幸根據檢查結果,林澤秋並無大礙,僅有輕度的軟組織挫傷。醫生認為,林澤秋的腿部症狀源於生長痛——無紅腫、燒熱,且多發生於夜間。醫生就給他開了一些藥,放他回家自行觀察。
*
從十歲到十一歲,籃球場上的黃毛們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生長痛”三個字卻是林澤秋揮之不去的陰影。
林澤秋的身高竄得很快。他成了全班最高的男生,六年級的學長們常常要仰視他,他還被學校領導選為“實驗小學男生禮儀隊”的隊長,負責在每周一的升旗儀式上護送鼓手們進場。
林澤秋能有這樣的榮譽,完全仰仗於他的身高、體態與外表。但是,每周總有一兩天,他會在半夜驚醒,伴隨著腿部肌肉的劇烈抽痛。有時他還會想,但願林知夏今後彆和他有一樣的遭遇,畢竟她無法忘記那種痛苦,而他好了傷疤就忘了疼——這是他唯一覺得自己能在腦力上勝過她的地方,他的神經耐痛級彆比她強了很多。
天天聽她說生物神經,林澤秋也勉強摸到了一點門道。
林澤秋渾渾噩噩地睡到淩晨五點,隻聽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爸爸推開他的臥室門,喘著粗氣說:“你媽媽淩晨四點出去進貨,騎三輪車,路上側翻,壓到腿了。爸爸要去醫院照顧媽媽,爸爸把手機留給你們。秋秋,你在家照顧夏夏,早上吃速凍湯圓,中午吃速凍水餃。你身高一米七,能碰到灶台,爸爸教你做過幾次蛋炒飯……”
林澤秋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爸爸把手機、鑰匙、現金都留給他,便匆匆忙忙地出門了。
林澤秋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那是2003年的寒假,林澤秋十一歲,林知夏八歲。
天色未亮,呼嘯的北風吹得窗戶嘎吱作響,林知夏的房間依然溫暖。她蓋著一床印有草莓圖案的被子,睡得很香,雪白的臉頰微微泛粉,似乎正在做美夢。
林澤秋在她的床邊站了幾分鐘,轉身去廚房煮了一碗豆沙湯圓。他一邊擔憂著媽媽的傷勢,一邊慶幸自己的身高長得快,足夠他在灶台附近忙活。他出去買菜時,隻要稍微用圍巾遮一下臉,就不會被當作小學生,這樣就能省去很多麻煩。
所謂“生長痛”,再痛都值了。
林澤秋還拿著爸爸給的鈔票,頂著寒風出門,買到了肉包、菜包、豆腐腦。他把這些早點帶回來,林知夏已經醒了——她光著腳站在客廳,問他:“爸爸媽媽呢?”
林澤秋實話實說:“媽媽在醫院,爸爸照顧她。”
林知夏的雙眼就像小兔子一樣泛紅:“哥哥,我想去醫院看媽媽。”
“你去了能乾嘛?”林澤秋質問她,“你這麼矮,又嬌氣,乾不了活,隻會纏著媽媽,去了醫院就是惹人煩。”
林知夏瞬間炸毛:“你才煩!”
林澤秋懶得和她吵架,隻招呼道:“過來吃早飯,把拖鞋穿上。”
林知夏站著不動。
林澤秋一巴掌拍響飯桌:“林知夏,我六點就起床了,忙你的早飯忙到七點,你再不過來吃我把早飯全送到鄰居家,你就餓肚子吧。”
林知夏跑回臥室,穿上一雙粉紅色的毛絨拖鞋。她像一陣旋風般狂奔到飯桌前,哥哥又給她端來一小碟醋,她夾著包子蘸醋,低頭吃飯,哥哥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她沒講話,哥哥又摸了她:“我在家……”
他聲音也輕:“你彆怕。”
林知夏聽得一怔。
林澤秋恢複他平日裡的狀態:“行了,吃完飯彆忘了給爸媽打電話,纏媽精。”
他把爸爸的手機擺到了桌上。
林知夏放下飯碗,立刻給媽媽打電話。她等待幾秒鐘,電話接通,她就連說一串:“媽媽,媽媽,媽媽,你怎麼樣了?”
媽媽回答她:“沒事,小傷,要在醫院養幾天。你爸這些天辛苦了,要兩地跑,夏夏,你和秋秋在家要乖,聽爸爸的話,知道嗎?”
“我知道了,”林知夏答應道,“媽媽好好養病。”
媽媽又叮囑他們:“你和秋秋就彆來醫院看我了。過一周,媽媽回家,你和秋秋在家好好的,媽媽在醫院裡才能放心。”
林家的超市處於半歇業狀態。爸爸連續幾天都在醫院和家之間來回奔波,有一個晚上還去醫院守夜了——因為媽媽第二天一大早要做檢查,爸爸怕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天晚上,林知夏的家裡沒有大人。
省城氣象局發布了暴風雪預警。
夜裡八點多鐘,大雪滿城,冷風怒號,窗簾之外隱約有黑影飄過,林知夏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她對林澤秋說了實話:“我想爸爸和媽媽。”
林澤秋問她:“你困嗎?”
林知夏搖頭。
林澤秋走到客廳。他把電視機打開,換到了cctv6電影頻道——這在平常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爸爸媽媽嚴禁孩子們在晚上八點以後繼續看電視。
電影的背景音效吸引了林知夏。她抱著枕頭,坐上沙發,緊挨著林澤秋。
這是他們兄妹二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充滿默契地共同觀賞電影。
cctv6正在播放美國經典動作片《這個殺手不太冷》,劇情一波三折,引人入勝。每逢槍響,林知夏就會緊緊抱住枕頭,林澤秋也會摸摸她的腦袋,客廳裡一時間充滿了兄妹之間的溫情。
窗外的暴風雪仍未停止,簌簌落雪敲打著窗扉,凜冬的寒意滲透了整座城市,電影裡的女主角又問出一句:“生活總是如此艱難嗎?還是隻有童年時才會這樣?”
男主角回答:“總是如此。”
總是如此,林澤秋心想。
林知夏卻說:“和電影情節相比,我們已經過得很好了。”
她抬頭,看著他:“媽媽會康複,我們的生活會漸漸好起來。”
林澤秋鬼使神差地點頭。
林知夏抬起右手,學著他平常的動作,也摸了摸他的腦袋。於是那個嚴冬的雪夜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寒冷。他們在電影結束時回到各自的小床上,心裡懷揣著對明天的期待而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