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文忠,你說的那種寡婦,一般都是村妓,和村中許多男人有染,所以話語權自然高。”
李文忠:“!!!”
他趕緊想捂住陳標的耳朵,陳標卻繼續道:“若沒有宗族,又因為各種原因,嗬,在這個時代,應該是理學原因,不能嫁與他人的寡婦,要在村裡活下來,就隻能出賣身體。”
南宋之前,寡婦很容易嫁出去。特彆是生過孩子的寡婦,最為受歡迎。
理學盛行之後,寡婦再嫁被認為“不潔”,甚至後來編排上寡婦不吉利的謠言,女子守寡後很難找到稱心的新丈夫。
就算村裡的寡婦想要守節,寧願餓死也不要其他男人的幫助,但她們除了自殺,怎麼可能抵擋得住村民的侵害?
要麼死,要麼放棄尊嚴,這很好選擇。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出門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湊不出來,糧缸裡連果腹的糠皮都不夠,這種時候,和她們說什麼尊嚴榮辱……”陳標停頓了一會兒,道,“不隻是村裡的寡婦,流民中的女子,哪個沒有在路上換過好幾個男人?在咱們這群能吃飽肚子、出門有衣服穿的人幫助她們遠離餓死凍死前,誰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她們。”
“無論男人女人,在還在為生存掙紮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你們當父母官的時候,腦子裡不要把這群百姓和理想、尊嚴、榮辱、禮節之類的詞語聯係起來。那些文人自以為能博得農人好感的屈尊行為,比不過一捧粟米。”
“你們真的想做出一番成績,就隻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讓他們活下來,這就已經夠了。”
陳標看得太透徹,透徹得他自己都有些提不起勁。
朱元璋受貧民百姓歡迎,難道是因為朱元璋提高了貧民的地位嗎?
不,這群人腦海裡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東西。他們感謝朱元璋,隻是因為朱元璋給了他們活路。
那群聽了秀英夫人的名字就變得十分狂熱的女子,她們腦海裡也絕對沒有什麼“女性地位”的想法。
無論是解放纏腳、給女子授田、幫女子尋找合適的丈夫,都是為這些貧苦女子尋找活路,所以秀英夫人才是她們的偶像,她們的“菩薩”。
朱元璋麾下的兩個女將軍,秀英夫
人手下的幾個女儒生,將領們後院的女眷們,或許萌生了一點點這樣的念頭。
她們能吃飽,讀過書,才會思考這些問題。
這些人自己會尋找自己的出路,自己會想辦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天書也是為這樣的人準備。
這些都不是陳標現在要幫助的人。
陳標身為穿越者的傲氣稍稍激發了一丁點,開始想為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做一點點事。他要做的,隻是讓一些這個時代不是人的百姓變成人,沒有太多崇高的理想和遠大的目標。
陳標本不想說這些沉重的話。
亂世中沉重的話題太多了,若老想著這些,陳標一整日都不會開心。
隻是朱文正和李文忠作為鎮守一城的大將,作為揚州臨時的父母官,居然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讓陳標頗為無奈,隻好給他們講解。
陳標看著呆滯的兩個哥哥,不斷撓頭。
不會吧不會吧?他兩個哥哥不都是在亂世中顛沛流離過,好不容易找到陳家,才有了好日子過?
跟隨朱元璋南征北戰的時候,他們也應該見慣了人世間的慘劇。其他不說,揚州城的慘劇在亂世中也是獨一份的慘。
為什麼他們居然會如此震驚,好像三觀都崩壞重組了?
總不能是這些慘劇他們看過了就忘了,在被自己點明之後,才去深思慘劇背後代表的普遍性?
兩位笨蛋哥哥平時吃得很飽啊,吃飽了不思考這些思考什麼?
看來還是書讀少了,我得給他們增加功課。
陳標拍了拍桌子,聲音不大,但朱文正和李文忠還是回神了。
陳標問道:“聽懂了嗎?”
朱文正和李文忠使勁點頭。
陳標道:“聽懂了就趕緊去辦正事。鎮守在這裡的兵有多少沒成親,你們要先算出來。然後酗酒的、賭博的、經常去找暗娼的篩選出去,脾氣溫和對人好的最先入選。咱們要主持一場相親會……月老會,就由你們主持。”
朱文正和李文忠傻眼:“我們?!”
陳標想了想,道:“算了,你們倆都沒成親,不太適合。你們去求求宋先生和葉先生。若宋先生和葉先生反對,你們就用我剛才的話來說服他們。”
陳標問道:“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朱文正和李文忠先搖頭。他們本能地不想聽這些讓人心情非常沉重的話。
但他們最終還是點頭,讓陳標再為他們細細梳理了一遍,再說了一遍……未經他人事,莫論他人非。
……
朱文正和李文忠兩個讀書不多的小將,說服了葉錚和宋濂兩個大儒。
他們聽了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話,手都在微微顫抖。
宋濂還不斷反問:“村裡真的是這樣嗎?”
他是公認的貧寒學子,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算不上貧寒。
宋濂看向葉錚。
葉家雖是水心村的大家族,但葉錚生活在村莊裡,或許比他見識更廣。
葉錚沉默了許久,才點頭。
宋濂跟著沉默了許久,道:“我的見識還是少了。”
葉錚道:“跟著大帥做事,我們有充足的機會見識最底層的百姓的生活。”
朱大帥,是真的心係最底層的百姓啊。隻是這會為朱大帥帶來什麼,他們心裡都沒有底。
百姓是一盤散沙,即使百姓知道誰對他們好,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持對他們好的人。
曆朝曆代,厲害的文臣武將,士紳豪強的支持,才是爭奪
天下的關鍵。朱大帥能否靠著“天命”,對抗天下千百年來的大勢?
宋濂和葉錚在揚州的時候,給許多親朋好友寫信,告訴他們朱元璋是個心係百姓的好人,希望有更多的人投靠朱元璋。
但這些書信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朱大帥確實對百姓好,但朱大帥對士紳豪強和文人都不夠好。
正如他們之前想的那樣,這樣的主公,在大眾認知中,就是妥妥的暴君。就算做出了成就,在史書中也不會缺乏抨擊抹黑。
所以能人們愛惜羽毛,肯定會十分躊躇,不被逼到絕路,不會投靠朱元璋。
宋濂和葉錚都十分無力。
他們都在擔心,朱元璋什麼時候會被這些壓力壓垮,與曆史大勢同流合汙?
如果朱元璋妥協,神仙童子標兒的未來,就要打個問號了。
葉錚道:“景濂畢竟還掛著一個朱門弟子的名號,這事我來做。我事功學派向來做事隻看結果不擇手段。這種事不會對我的名聲造成打擊。”
因為事功學派在程朱理學的學子中本來就沒有名聲。
宋濂道:“不,我……”
葉錚打斷道:“景濂,你這次就彆和愚兄爭了。你朱門弟子的身份非常重要,未來若有其他程朱理學的學子心懷天下,想要改投大帥門下,你的身份就是他們改變思想的台階。”
宋濂皺著眉頭,拱手道:“是。”
朱文正和李文忠不懂葉錚和宋濂對話中的含義。文人從來不肯好好說話,老是話中藏話,令人頭疼。
不過葉先生接下了此事就好,他們就能和標弟交差了。
離開時,李文忠看朱文正悶悶不樂,問道:“你怎麼了?被標弟所說的話打擊到了?這不像你啊。”
朱文正看了李文忠一眼,沒回答:“我先回去休息,今天彆來找我。有需要我做的事,你幫我做。”
李文忠道:“去吧去吧。”
他歎了口氣,轉身去找陳標。
遇事不決找標弟。標弟肯定知道朱文正為什麼會情緒突然低落。
陳標正在和李貞商量細化青軍勞動改造獎勵工分的事,聽完李文忠的詢問後,陳標還沒說什麼,李貞先嚴肅道:“文忠,以後不可再提這件事!”
李貞說不準問,李文忠非要問:“為什麼?”
李貞有點想抽這個不知道為什麼,變得越來越像朱文正的兒子。
以前他的兒子不是這樣!一定要和國瑞說,彆老讓文忠和文正混一起乾活!
陳標眼眸垂下,在眼底落下一層陰影:“可能他和嬸嬸都當過流民的緣故吧。”
朱文正的母親王氏在丈夫被餓死後,帶著朱文正回娘家討生活。但很快因為饑荒,娘家也待不下去,王氏帶著朱文正當了一段時間的流民,後來找到了朱元璋。
在陳標這裡,就是王氏帶著朱文正輾轉找到了陳國瑞,把孩子托付給了陳國瑞,然後自己離開,都差不多。
都要餓死了,王氏為何不帶著兒子一同生活?離開了陳國瑞家,王氏又能去哪裡?
王氏自己說,她終於完成了亡夫的囑托,可以找人再嫁。
但在這種亂世,王氏再嫁,又能比跟隨兒子留下來過得更好嗎?
李文忠終於明白朱文正為什麼突然心情不好了。
他朱文正或許明白了自己母親將自己托付給朱元璋後,自己離開的原因。
李文忠喃喃道:“文正沒去找過他娘嗎?”
李貞道:“當時國瑞想要王氏留下來,但王氏堅持
要回去。國瑞便給了王氏些許銀錢糧食,派兵送王氏回娘家,之後也常照顧她,但她還是很快就病逝了。在當流民的時候,她吃了太多的苦。”
李文忠腦海裡一片空白。
朱文正一直沒心沒肺,李文忠從未想過,朱文正心裡還藏著這件事。
“啊!!!”朱文正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之後,拔出刀在院中朝著牆亂砍。
朱文正知道他娘為了他吃了很多苦。但直到陳標今日這番話後,他娘為他吃過的苦,才變成了具體的事。
比如一些在外人看來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的事。
可憑什麼這些事就是不光彩和不道德?他娘隻是為了讓他活下去啊。
他娘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嗎?怕彆人對他指指點點?
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
朱文正頭上的木簪落到地上,披頭散發,眼中布滿血絲,舉止癲狂,像野獸一樣的嚎叫聲久久不停。
李文忠站在小院門口靜靜佇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他的雙拳因為握得太緊,掐出了月牙一樣的血印。
……
李文忠走訪了軍中兄弟,登記了厚厚的名冊,並不厭其煩、挨個親自詢問這些人的情況。
朱文正發了一日的瘋,第二日也暫時放下尋找演員的事,和李文忠一起走訪。
經過一日的發泄,朱文正好像成熟了一些,臉上時常帶著的猖狂的笑容淡去了不少,板著臉的模樣倒是和朱元璋有些相似了。
兩人的精力還是很有限。他們熟悉這項工作之後,從軍中找了比較信任的、年紀較大的將領,讓他們也一起幫忙。
“這些女子都是苦命人,我們紅巾軍給她們介紹丈夫,若人不好,豈不是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他們抬出自己義母,讓這些將領不敢敷衍了事。
砸了朱元璋的招牌,他們還有機會將功贖罪;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彆說朱元璋會如何折騰他們,就說秀英夫人在軍中養活的那些已經參軍為將的孤兒,都會剝了他們的皮。
在李文忠和朱文正的努力下,很快士兵這裡的名冊就編纂好。
葉錚作為文人,怎麼也想不出來怎麼讓士兵和村婦相親。
最後還是陳標出主意,民以食為天,直接吃吃喝喝得了,食物他來出。再請幾個戲班子,把應天的戲編排一下,選一些熱鬨的愛情戲,就很符合月老會的氣氛了。
葉錚抱著陳標舉起來,對著太陽使勁樂,就像是在太陽光下看寶貝疙瘩。
陳標十分無語。
他不明白,為什麼最後他的長輩們都喜歡把他舉起來。舉起來有什麼意義嗎?
葉錚道:“標兒,你真是太聰慧了。”
陳標狡辯:“我隻是愛吃。”
葉錚忍著笑,把亂蹬腿的陳標放在了地上,正想繼續誇陳標,突然聽到旁邊騷亂聲。
他皺著眉問情況:“怎麼了?”
月老會上,怎麼還能有人搗亂!
來人焦急道:“朱將軍和藍將軍打起來了!”
陳標:“朱將軍?我堂哥?藍將軍是哪個?”
葉錚歎氣:“藍玉吧。”
陳標:“啊?藍玉怎麼在這?他沒跟著常遇春元帥離開?”
葉錚按著額頭:“常遇春元帥把藍玉丟給我當弟子。”
陳標:“……”葉先生好可憐。
雖然李善長叔叔告訴他,藍玉在應天被揍那次是他第一次欺良霸善,還是被人整了,可能現在藍玉的性子在常遇春的壓製下還
不算壞透頂。
但藍玉未來是要被朱元璋砍了的人!連累好幾萬呢!
葉先生作為藍玉的老師……呃,就算葉先生活不到那個時候,葉先生家裡人也……。
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