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錚袖子一抖,一群人非常熟練地把兩人拉開。
陳標這才注意到,藍玉穿著戲服。
他抬頭看向葉錚。
葉錚注意到陳標詢問的眼神,解釋道:“我讓他上台演壞人。”
葉錚忍住笑,道:“去各個戲裡客串欺良霸善的紈絝惡少。”
陳標露出呆傻的神情。
葉錚還在繼續解釋:“他一天差不多趕十場戲。等湊齊一百場戲,再給他換個惡人角色繼續演。”
陳標結結巴巴道:“換、還要換個惡人角色?!”
葉錚微微頷首,其他人已經非常熟練地給藍玉上傷藥了:“我和他約定,若他能堅持演完五百場的惡人,我就收他為入室弟子,為他賜字。”
如葉錚這種大儒,走到哪都很受尊重,何況他還是名人之後。
紅巾軍中那群文盲缺什麼就特彆羨慕什麼,對大讀書人特彆尊敬。得知有機會拜入名門,還不等常遇春說,藍玉就跟狗腿子似的,蹬鼻子上臉的“老師老師”叫上了。
陳標看著藍玉鼻青臉腫的模樣,收起呆傻神情,嘴角抽搐道:“他每場戲都會被打?”
葉錚道:“不一定。有時候隻是會被人砸石頭。”
陳標:“……我不是在每場戲開始前都讓人喊了三遍,分清演員和真人,不準攻擊演員嗎?我還立了牌子。”
葉錚微笑:“他演戲的時候,我特意吩咐不用這個步驟。”
陳標再次抬起頭看了葉錚一眼,然後無奈地撓了撓頭:“葉先生現在已經在教藍玉了?這教法……呃,藍玉承受得住?”
陳標就算知道藍玉第一次作惡就被阻止,也沒打算善良地幫助這個人走向正道。
藍玉又不是他什麼人,他吃多了撐著去多管閒事。藍玉遲早會被朱元璋砍掉,他現在去幫藍玉,以後被認為“藍玉黨”怎麼辦?
何況他了解了藍玉從小到大的經曆,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本事幫一個在匪徒窩度過人格重要塑造階段的人。
匪徒是什麼?那就是一群欺良霸善、欺軟怕硬的人。
朱元璋當年也看不上常遇春,常遇春當了好幾年的先鋒,用不斷的浴血搏殺才得到了朱元璋的尊重和認可。
葉錚現在做的事看似溫和,但其實是從精神方麵對藍玉施壓,對一個未成年而言,其考驗的殘酷不一定比常遇春當年遭遇的差。
至少陳標認為,他家堂哥絕對能通過當年常遇春所遭遇考驗,但藍玉現在遭遇的考驗……還是洗洗睡吧。
除非那一天陳標自己成了大儒,否則朱文正無論哪個大儒的考驗都通不過。
葉錚笑著將陳標抱起來,摸了摸陳標的腦袋。
陳標的小臉瞬間垮掉。
這群大人怎麼回事?不但喜歡把他舉著,還都喜歡揉他的腦袋。
他的頭發已經被剃光,隻剩下一戳小揪揪。這麼可憐的一點頭發,被揉掉一根他都心疼得要死。
葉錚低聲道:“標兒也認為藍玉是不可雕的朽木嗎?”
陳標沒說話。
他才不上當。藍玉是常遇春的妻弟,他才不會得罪人。
葉錚道:“藍玉很聰明,稍加磨礪,將來肯定是一員名將。”
陳標繼續閉嘴裝啞巴。
這件事他當然知道。以朱元璋的性格,封爵之人都是真正有軍功之人。據說常遇春死得很早,藍玉能有那麼大的聲勢,不可能是借常遇春的威望而來。他自己一定在明朝建國後,立下了特彆大的戰功。
葉錚道:“說他是朽木,是因為他從小在匪徒窩長大,性情根子上就是歪的。這種人將來若成勢,一定會造成很大危害。”
陳標猛地瞪大眼:“葉先生,你三思!他是常將軍的妻弟!”
葉錚失笑:“你想什麼?你以為我會害他嗎?”
葉錚再次看向疼得齜牙咧嘴,還要和朱文正吵架的藍玉,嫌棄的眼神中多了一絲笑意:“要不要打個賭,我賭他能通過這次考驗?”
陳標立刻雙臂在胸前比“×”:“不賭,賭博不是好孩子。”
他堅定地拒絕任何立旗子的事。
葉錚無奈地又揉了揉陳標的頭:“你還真謹慎。”真不像個小孩子。不過陳標本來就不算普通小孩,倒也正常。
陳標轉移話題,不讓葉錚繼續說打賭的事:“葉先生是想教他變好吧?但你也說,他在根子上就是歪的,有這個必要?就算能把他掰正,教他的功夫,都夠教幾百個學生了。”
葉錚道:“我不也說了,他若得勢,未來一定會給百姓造成危害?還是說,當我發現他根子上就是歪的之後,即使他現在還未造成危害,我就要斷他前程,甚至傷他性命?”
陳標沉默。
他其實想說對,但這種事他隻能在彆人做的時候鼓掌叫好,輪到自己絕對做不出來。
葉錚輕輕歎息:“這正是孔聖人所言教化之責啊。”
葉錚將陳標放下,牽著陳標去兩個又要吵出真火氣的幼稚大孩子身邊勸架。
陳標眼眸閃動,心中稍稍被觸動了一下。
與佛的教化不同,儒不舍身飼虎,也不說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們隻是無論性惡派還是性善派,都相信普通人通過教化,人人皆可成聖而已。
王陽明雖未出生,但心學自北宋程顥開端,南宋陸九淵發展,而根源在孟子時就有,並不是什麼憑空出現的東西。
陳標鬆開葉錚的手跑到朱文正身邊時,回頭看了葉錚一眼。
葉錚正板著臉對藍玉說著什麼,藍玉點頭哈腰,恭順得就像是酒樓裡的小二。
朱文正甕聲甕氣道:“標弟,你看他做什麼?”
陳標道:“不做什麼。”
他知道曆史中藍玉就是個大惡人,未來會做下許多惡事,所以不想接觸藍玉,除了不想做吃力不討好的事之外,也是對藍玉這個人本身存在不屑。
但葉錚不一樣。
他隻是想要教化一個雖然根子歪了,但還未做出過大惡事的年輕人而已。
陳標晃了晃自己的腦袋。
不,以葉錚的性格和儒家的真意,若葉錚知道藍玉將來會做的惡事,會更加儘心地教導藍玉吧。
這才是真正的大儒。
而我隻是一個更多時候行事隻憑喜好的自私穿越者。
陳標伸出手指,在朱文正臉上的烏青處狠狠一戳。
朱文正“嗷”地慘叫:“標弟!你乾什麼?!”
陳標使勁戳,朱文正疼得“嗷嗷”叫,卻不敢躲閃。
“正哥!我都說了多少遍!戲台子上是演出來的!你跑去和演壞人的演員打架,以後還有誰敢演壞人?!”陳標深吸一口氣,小奶音咆哮喇叭開始輸出,“趕緊去道歉!”
坐在地上的朱文正被仰著頭的陳標噴了一臉口水。
他擦了一把臉,試圖辯解:“他本來就是做過那種事的人……”
陳標打斷道:“他那時候已經受過罰,做過補償了!犯過錯的人隻要能償還錯誤,難道還不準彆人改過?那以後法律和軍令都不用發愁怎麼製定,一
律處死好了!”
朱文正被陳標吼得大腦袋一點一點,心裡委屈,但不敢說。
標弟怎麼能為外人說話?就算我有錯,那也回去再吼我啊。當著眾人的麵吼我,我多沒麵子。
聽到朱文正和藍玉打架,匆匆跑來收拾善後的李文忠到來的時候,現場鬥毆已經結束。
他聽見陳標吼朱文正,笑得直不起腰:“文正,你這慫樣,好像舅舅。”
朱文正摸了摸腦袋,樂道:“還真是!”
他突然不委屈了。他四叔在標弟麵前就是這副模樣,從來沒有任何麵子。所以四舍五入,他就是四叔待遇,哎嘿!
陳標見朱文正居然還能被自己訓笑了,氣得又戳了幾下朱文正臉上的烏青。
朱文正再次慘叫,終於不敢笑了。
李文忠當然就笑得更厲害了。
訓夠了之後,陳標用小短腿踢了一下朱文正硬邦邦的大腿。
他沒踢疼朱文正,把自己的腳踢疼了,倒吸一口氣。
李文忠趕緊把陳標抱起來,沒好氣道:“你大腿長那麼硬乾什麼?撞疼標弟了!”
朱文正滿頭問號。我撞疼他?明明是他踢我!
朱文正看了一眼氣鼓鼓的陳標,深呼吸:“好,我的錯。”
陳標道:“彆顧著向我認錯,去向藍玉認錯。”
朱文正:“不去!”
陳標道:“你不去,我和忠哥就孤立你!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帶你!”
李文忠忍著笑:“對,孤立你!”
朱文正心裡很憋屈,但周圍偷聽的人都被逗笑了。
藍玉也忍不住捂住了嘴,肩膀顫抖,被葉先生訓斥的不滿也被一掃而空。
看見有人和自己一樣被訓,還是被一個年幼的孩子訓,他就開心了。
朱文正黑著臉從地上爬起來,走到藍玉麵前,咬牙切齒道:“對不起,我不該因為你演欺良霸善的紈絝子弟演得惟妙惟肖,仿佛你就是這樣的人,就揍你。”
李文忠震驚極了:“標弟,你聽聽,文正這句話居然說得頗有文采!”
陳標:“……”文采在哪?罷了,對正哥而言,確實算有文采。
藍玉臉一沉。這家夥是道歉,還是陰陽怪氣我?
以前他聽不懂人陰陽怪氣,現在排多了戲,背了那麼多繞口的台詞,和人對了那麼多戲,被人在戲台上用各種方式罵了無數次,已經能聽懂彆人的話中之話了!
藍玉想開口罵回去,但在開口之時,卻又訕訕閉上嘴。
對上彆人他都會罵回去,但朱文正不一樣。藍玉確實做過欺良霸善的事,然後被朱文正按著揍了一頓。
“藍小將軍才不是這樣的人。”旁邊有看戲順帶看熱鬨的老百姓小聲嘀咕,“藍小將軍是好人。”
封建時代兵匪大多不分家,亂世更是如此。老百姓原本都很害怕這群兵爺。但紅巾軍在揚州表現太好,又是幫忙乾活、租借他們農具,還演戲給他們看。揚州的老百姓們的膽子大了許多,這時候也敢插話了。
有一個人開口,其他人也竊竊私語,幫藍玉說話。
“上次也有個人看戲入迷,衝上去毆打藍小將軍。藍小將軍從來不計較。”
“朱將軍,藍小將軍真的是個好人,你彆誤會他。他上次還幫我修屋頂呢。”
“每次戲演完了,藍小將軍都是留最晚收拾的人,他真的是個大好人。”
“上次我去打柴的時候遇到了土匪,藍小將軍正好領著兵在那巡邏,救了我的命。嘿,你們絕對不知
道藍小將軍有多厲害,多威風!”
“藍小將軍,你怎麼老演壞人,不演將軍?”……
藍玉看著那群對他讚不絕口的百姓,臊得慌,低著頭不說話。
葉錚微笑著道:“他本身就是將軍,戲台上演的那些將軍們做的好事,就是他在戲台下會做的事,何須演?你們也看到了,看戲入迷,總容易把戲台上的壞人誤認為真正的壞人。若讓一普通人來演,將來恐怕會惹人誤會。”
葉錚伸出手,揉了揉坐在地上的藍玉的頭發:“他現在是小將軍,以後是大將軍。他演壞人,看戲的人就不會把演壞人的人,誤認為真正的壞人。”
藍玉臉紅得更厲害,手指頭摳緊了地麵。
李文忠忍著笑附和:“沒錯。而且藍玉身手好,遇到入戲太深的戲迷衝上台,能招架得住。你看,如果普通人遇到我義兄這樣的大漢,怕不是幾拳就被打死了。”
朱文正臉也紅了:“文忠,你閉嘴!”
他抱拳彎腰:“好了好了,我真的錯了,我知道錯了,藍玉,這次是我不好,我給你賠禮。”
藍玉訕訕地站起來,抱拳回禮:“沒事,我也還手了。何況……何況你的話,情有可原,我沒法和你計較。”
葉錚道:“今天鬨出這麼大的事,接下來的戲你就彆演了,先回去休息一下。朱將軍、李將軍、標兒,我們先告辭了。”
朱文正道:“葉先生請便。”
李文忠道:“葉先生放心,接下來的事我來負責,月老會一定辦好。”
陳標沒說話,揮揮手當道彆。
葉錚拍了拍藍玉的肩膀,道:“走吧,我讓師娘給你做些藥膳補補。”
他的家人已經被接到應天,又隨他暫時住在了揚州。
藍玉眼睛一彎,使勁點頭,先和朱文正等人告彆後,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看著藍玉圍繞著葉錚遠去的背影,陳標小聲吐槽:“他好像一隻小狗。”
李文忠點頭:“他在葉先生麵前,確實像一隻小狗。”
朱文正雖然不懂陳標和李文忠在說什麼,但為了合群,他嚴肅點頭:“沒錯,他像條狗!”
李文忠和被李文忠抱著的陳標用非常相似的幅度轉頭,臉上的無語表情如出一轍。
朱文正疑惑歪頭。
李文忠道:“標弟,我們倆還是孤立他吧。我擔心和文正混久了,我倆都會變笨。”
陳標使勁點頭。
朱文正氣得鼻子直噴氣:“你們倆什麼意思!”
李文忠護著陳標:“走了走了。”
陳標縮進李文忠懷裡。
朱文正:“喂喂!你們什麼意思!給我解釋清楚!李文忠!給我站住!”
朱文正跟在李文忠身後氣得跳腳,陳標隻李文忠懷裡給朱文正做鬼臉。
旁的百姓看到這一幕,都不由露出了迷之微笑。
戰場上英勇的小將軍們,下了戰場,也都是一群孩子呢。
已經有婦人看著李文忠和朱文正身上裂了口子的衣服,思索著能不能幫他們補衣服。
這不是什麼討好,就單純是母愛泛濫了。
“那個叫陳標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圓滾滾,看著真喜慶。”
“是啊,他訓他哥那樣子,真像一頭小虎崽。”
“誰家有這麼聰慧討喜的孩子,真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