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用她娟秀細膩的文字,將故事娓娓道來:
“那是兩年半前的初夏,齊先生生了一場大病,起初是低燒,連日不退後情況嚴重了起來,他不得不請了病假,在家中臥床修養。因為擔心他的病情,司凜先生將剛剛入職一個月的我指派到了齊先生身邊……”
那一年安娜十九歲,剛剛從教會學校畢業,因為優秀的成績和記憶特長,她被老師推薦到了審判所擔任文職工作。司凜先生的秘書從入職的新人中挑走了她,她成了秘書助理。
剛入職的安娜穿著教會學校製式的女子校服,端莊保守的立領黑白連身長裙,即使在夏季也是長袖,亞麻色的長發編好後盤在頭頂,絕不佩戴不符合身份的飾品,這是她在教會學校裡**以為常的裝扮,直到很久以後,她都沒有習慣外鄉人的衣著風格,也沒有習慣他們的暢所欲言。
無需探究,不當質疑,恪守規則,保持沉默,這是她在教會學校裡學到的東西。
入職之後,她因為認真的工作態度和細心的天性,很快受到了執行長司凜的賞識,他點名表揚了她兩次,並威脅自己即將英年早禿的秘書,再弄錯文件格式就解雇他。於是,安娜接手了一部分屬於秘書的工作,特彆是在文字材料方麵。
原本她應該會在司凜先生的秘書團裡工作下去,如果她足夠幸運,也許若乾年後會正式接手秘書一職。但是這一切,在七月的第一天永遠改變了。
“齊樂人怎麼樣了?”這一天的傍晚,跟著秘書來到司凜先生辦公室的安娜垂首站在一旁,聽著兩人討論起了齊先生的病情。
秘書回道:“教會的牧師來看過了,情況不是太好。他不是普通的生病,惡魔之力的侵蝕和他體內神聖力量在發生衝突,導致他高燒不退,如果再惡化下去,隻能考慮連夜送他去永無鄉了。但是您也說過,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要冒險讓他離開黃昏之鄉,所以……”
安娜沉默地站在秘書身後,這位被他們提及的齊先生,她算不上熟悉。入職一個月,她隻見過他兩次,可是兩次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次在審判所辦公殿堂的走廊中,她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在樓下的花園裡曬太陽的他,當時和她走在一塊的同事告訴她,那位就是執行長齊先生,他的妻子似乎是在半年前的黃昏戰役裡去世了,他也受了重傷,這半年來他一直病情反複鬱鬱寡歡。
他太遠了,站在走廊裡的安娜並沒有那麼好的眼力,她沒有看清他的容貌,隻是隱約覺得,坐在花園長椅上安靜看書的他並沒有被這明媚的陽光照亮。
他的感知出乎意料的敏銳,就算是相隔了那麼遠,正在專注看書的他抬起頭,遙遙地看向她。安娜詫異地愣了愣,相隔著走廊的玻璃窗端莊地對他行了一個禮。
同事笑話她不必那麼較真,這麼遠的距離,齊先生應該沒有看見她們。話音剛落,花園中的齊先生就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遠遠地對她們回了一禮。
於是回去的路上,同事的哀嚎聲就沒有停止過:“我們整個部門的小姐妹成天偷看他在花園裡看書,以為他沒發現,原來他根本就感覺得到啊!齊先生是不是在心裡吐槽我們無數次了?我們的形象啊……”
安娜沒有說話,在教會學校長大的她總是習慣保持緘默,她做不到像他們一樣坦然討論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還是審判所的執行長。
第二次的見麵來得很快,她被司凜先生的秘書指派,將一堆需要簽字的文件送交給齊先生。安娜抱著文件來到了異端審判庭,在禮貌的詢問後找到了齊先生的辦公室。
她敲了敲門,厚重的木門後傳來了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請進。”
安娜推開了門。這是一間樸素到潦草的辦公室,偌大的空間裡隻在窗邊放了一套實木的辦公桌,上麵除了必要的辦公用品之外就隻有一個紮滿了煙頭的煙灰缸,後麵的書架乾脆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幾格裡放的全都是文件。
齊先生站在窗邊抽煙,漂亮的銅製雕花玻璃窗上掛著的竟然是粗糙的木質百葉簾,窗簾一橫一橫的縫隙中,日暮的斜陽落照在他俊秀的側臉上,他看起來是如此憂鬱憔悴,好像隨時都會湮沒在黃昏裡,消失於暮色中。
濃烈的煙味迎麵而來,安娜鼻子一癢,立刻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捂住嘴,這才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抱歉,熏到你了。”齊先生立刻掐了煙打開了窗戶,室外清新的空氣湧了進來,日暮晚風裡帶來一絲涼意,這下咳嗽的人卻換成了他。
他咳得比她厲害得多,好像隨時都會斷氣,可他最後還是找回了正常的呼吸。等到他止住了咳嗽,齊先生開始到處找水喝——辦公桌上的杯子已經空了,他尷尬地放下杯子去拿水壺,結果水壺裡也是空的,最後他放棄了,一聲不吭地接過安娜遞來的文件,坐在辦公桌上批了起來。
安娜沉默地拿走了水壺,在齊先生抬頭看向她的時候,她捧著水壺鞠了一躬,安靜地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她在開水房裡裝好了熱水,回到齊先生的辦公室幫他倒了一杯熱水,結果和水一起浮上來的是幾粒顯眼的煙灰,顯然,齊先生在往煙灰缸裡彈煙灰的時候,總有一些“漏網之魚”來到了不該來的地方。可齊先生完全沒注意,他右手在簽字,左手已經去拿杯子了。
安娜無法再保持沉默了。
“請您再稍等一下。”她禮貌而堅決地奪走了杯子,在齊先生茫然的眼神中,又拿走了和杯子做鄰居的煙灰缸。幾分鐘後,她帶著洗得一乾二淨的杯子和煙灰缸回來了,重新給齊先生倒了水——她加了一些冷水,讓水溫是合適入口的溫度。
一口氣喝完了整杯水的齊先生感謝了她的細心,他又問道:“前幾天我在花園看書的時候,是不是見過你?”
安娜點了點頭,她又恢複了沉默的狀態,隻在齊先生問她問題的時候簡潔明了地回答。直到離開這間辦公室,她都沒有問過任何問題。但她還是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向司凜的秘書問及齊先生的秘書是誰,想要委婉地建議重新安排一位。
“是個外鄉人,有點粗枝大葉的小夥子,但是他最近在強製任務裡身亡了。齊先生說希望由原住民擔任秘書,安娜你也在候選名單裡。”秘書說道。
安娜愣了一愣,她沒有表達任何意願,她隻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段短暫的回憶在司凜先生的聲音中停止了:“再看看情況吧。但是讓他一個人在家養病也不是辦法,他這個人病了就耍脾氣,不管著他一點,他連飯都不好好吃。”
秘書苦笑了一下:“那我派個人過去照顧他,有什麼情況也可以及時彙報。”
司凜隨口道:“就讓安娜去吧。”
突然被點名的安娜愣了一下。
司凜說道:“安娜,你把手頭的工作放下,現在就過去。不許讓他抽煙,也不許他熬夜,讓他按時吃飯,他要是不聽話,你就大聲訓他,明白了嗎?”
安娜沉默了,隻是這一次,她的沉默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她感到為難。
大聲訓斥一個陌生人,這不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長這麼大,她大聲訓斥過的對象隻有屢次跳上碗櫃偷光魚乾的野貓,飽餐一頓的野貓還不太服氣,罵罵咧咧地跑了。
也許是覺察到了她的不安,司凜告訴她:“就要這麼做。你要表現得很生氣,聲音一定要響亮,態度一定要堅決,語氣一定要嚴厲。隻要你表現的很生氣,在不涉及到原則的問題上,他明白輕重的。”
秘書先生也說:“你彆怕,齊先生不會對你發火的。他對女孩子態度一向很好。”
在他們的一唱一和中,拿到了齊先生家鑰匙和地址的安娜忐忑不安地坐上了馬車。
一路上安娜都心神不寧,她試圖想象自己大聲嗬斥齊先生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
馬車經過了一條熱鬨的街道,安娜叫停了馬車,她記得這裡有一家雜貨店,偶爾會兼賣一些鮮花,她想買一些去探望病人。這裡也有她的一些私心,她很喜歡花,但是黃昏之鄉的鮮花價格不菲,她不會把錢浪費在自己的愛好上。可今天不一樣,秘書先生批給了她一筆探視病人的資金,她決定在慰問禮物裡加入鮮花這一項。
雜貨店裡的鮮花種類不多,合適探望病人的更是一種都沒有,安娜最後挑中了白玫瑰花,將花瓶裡僅剩的七支一起買走了。
安娜在齊先生家敲了門,這棟兩層的小樓看起來有些年代了,很有原住民的風格。她等了一會兒,沒有人來開門,她隻得拿出司凜先生給她的鑰匙,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
也許齊先生是在休息吧,她想,生病的人確實需要多休息。
屋內的裝飾非常簡樸,打掃得很乾淨,安娜抱著花,提著食材,尋找廚房所在的位置。剛走到樓梯邊上的時候,她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刹那,她的心跳差點嚇得停止了。
齊先生鬼魅一般地出現在了樓梯上方,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幽暗的房間裡,他蒼白又纖瘦,一時間竟然讓人無法判斷那是一個重病的人還是一個徘徊在人間的孤獨遊魂。
看清楚了來人,他冰冷的眼神柔和了下來,那種陰鬱滲人的冷感也消失了,他靜靜地看著她懷裡的白玫瑰花,輕聲說道:“是你啊。我記得你,是司凜讓你來的?”
安娜對他行禮,解釋了自己的來意。
“玫瑰花很漂亮。”他聽完了後說道。
安娜回憶著自己剛才的話,沒有一個字提到玫瑰花,不知道齊先生為什麼會突然說起,但她心領神會地說道:“請您稍等片刻,我現在就把花處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