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的脾氣來得快, 去得同樣也快。
他不一會兒就放過了已被訓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吏員,輕咳一聲, 努力展露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 看向陸辭道:“結結實實地三個多月下來, 也是累著你了。”
就在陸辭以為,寇準的下一句話會是“允你回家多歇息幾日”時,卻等來了話鋒一轉:“太子正在東宮等著,你莫耽擱了, 快去。”
陸辭對此雖感到幾分始料未及, 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他知道對身邊名師環繞, 生性內斂自律, 卻也過得很是枯燥無趣的小太子而言, 自己與其說是單純的師長或臣下, 倒不如說,是亦友亦兄的存在。
而且願意聽小太子傾訴心裡話, 又能讓小太子願意主動開口傾吐的人,對方身邊還真是寥寥無幾。
現幾個月未曾見麵, 會迫不及待地召他去,哪怕隻是好奇治水的具體情形, 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趙禎雖負起監國一職, 卻到底隻是太子, 於是與趙恒常年在大內處理公務不同,還得將政務帶回東宮去。
而這臨時充當理政堂的位置,正是從前聽講進學的資善堂。
陸辭走入東宮大門還沒多久, 就看到背後跟著十來名內侍、頗有氣勢的趙禎迎麵行來,微抬下頜,衝他露出個靦腆的笑來:“陸左諭德。”
太子監國,排場果真是今非昔比。
但看到趙禎麵上那一如既往的溫柔認真後,陸辭便清楚,對方雖已步履蹣跚地開始學著運用重權,心裡卻還是那位善良體貼、會因掛心於一區區左諭德的安危,不惜撒下‘散步’的小謊,好親自出來接人的那一位小太子。
陸辭回以莞爾:“太子殿下。”
趙禎唇角上揚的弧度,就忍不住又高了幾分。
他在原地等了會兒,待陸辭近到跟前了,就轉過身,與陸辭肩並肩地往回走。
儘管趙禎臉上除了得體的微笑外,並不露任何端倪,但陸辭還是敏銳地察覺出,這位半大郎君的步履間,隱約帶了幾分輕盈的雀躍。
趙禎為防陸辭誤會自己不務正業,還特意解釋道:“自聽寇相說起,陸左諭德今日要去政事堂遞交奏疏,我便在早朝散後那會兒,將急務給處理好了。”
陸辭哪兒還不明白,趙禎是在含蓄地向自己表示,他多的是時間,一定要與自己好好地聊一聊?
他笑著頷首:“太子殿下向來勤勉,當初在學業上如此,現於政務亦然。”
趙禎被誇得麵頰微紅,不禁又笑了笑,小聲催陸辭加快步履,很快就進到資善堂內了。
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身邊又坐著喜歡和信任的小夫子,趙禎渾身的姿態,很明顯地就放鬆了許多。
他毫不遲疑地屏退所有內侍和宮婢,隻留最信任的兩個親信在裡頭守門。
嗓音中雖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但那份帝王特有的威嚴,已經開始被慢慢地鍛煉出來了。
東宮中因太子仁善,而在侍人間一直存在的些微散漫,此回也不再明顯。
陸辭若有所思。
再通過對小太子的仔細觀察,他更是發現了更多的細微變化。
個子高了一點點,小圓臉的下巴變尖了一些,溫潤的眼眸帶了一些過去不曾見過的銳氣,舉手抬足間,也不再是之前一昧依循古禮的刻板,而添了幾分隨意,氣勢卻不減反增了。
不得不承認,這幾個月的監國下來,小太子固然辛苦,但因此得到的成長,幾乎稱得上是突飛猛進。
即使有寇準李迪等能臣輔佐,但要在黨派林立,明爭暗鬥不已的朝野中明辨是非,擇優聽取,駕馭那一位位摸爬打滾多年的老油條,而不因年幼受糊弄蒙蔽,可是難度極高的。
趙禎渾然不知自己正被入微地觀察著,因無外人在場,他甚至殷勤地親手給陸辭斟了碗茶,桌子底下的腳還悄悄地將冰盆往陸辭那推了一推,才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開口問道:“治理蔡河時,陸左諭德可有遇著什麼難題?”
看著趙禎那雙因期待而變得亮晶晶的眼,陸辭默默將問話裡的‘難題’替換為‘趣事’,便爽快地將治河時遇上的,或是聽到過的不尋常事,說予好奇的小太子聽了。
譬如當一位河工敲碎乾硬的泥沙塊時,赫然看到裡頭竟裹著具穿著女裝的屍骸,讓周圍人當場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離奇;又有排沙孔被螺類補上,因孔洞小而長,用尋常工具難以清理,最後還是街邊玩耍的頑皮稚童想出了法子;還有百姓們起初隻是站在邊上圍觀,後來不顧臟亂,主動下來搭把手,而婦人們則家中煮了蒸餅,熱心地送予河工他們的溫情……
趙禎聽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直到陸辭講完了,他還有些意猶未儘。
特彆是陸辭未提及後續的那些,他且將問題擱在心裡,不願打斷對方。
直到陸辭說完了,他才一一拋出:“那具無名屍骸後來是怎麼處置的?是失足落水,還是遭人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