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夜空繁星萬點,池塘蛙聲一片。敞軒入春拆了格子門,新垂簾紗,簷角挑著一串燈籠,搖曳著水中投下一溜晃晃忽忽的紅色燈影。
幾個丫環婆子架不住衛繁的點子,這都沒到暑夏,夜中水上賞什麼星,受凍如何好?幾人生怕擔事,圍好屏風,愣是又攏了一盆火。
衛繁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摸摸自己身上的春衫:“這……”
婆子心虛,堆著笑道:“小娘子,夜來春寒,水上風涼凍透骨,你們小娘子身嬌肉貴,在涼軒上看星星,看月亮,架不住還要飲酒,最禁不得凍,圍爐暖和些嘛!”
衛絮知道她們的心思,衛繁待嫁,出不得岔子,她們寧願小心些,落些小埋怨,也不敢攤上事。
“也罷,你們都下去吧。”衛繁不與她們為難,打發掉人,往簟席一坐,順手將腕上的玉鐲退下棄在一邊,發鬢間的牡丹吐蕊釵也拔了下來。“還是這樣自在些,省得硌到。”
衛紫趴在欄杆上,將一枚梅子扔進水裡,看著零碎的燈影,忽回頭:“我娘親說水裡麵都有淹死鬼,也不知會不會爬上來。”
衛素本就膽小,一口氣上不來,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四……四……妹妹,不要胡說,這……這是家中的池子,哪哪……也不曾淹死過人,哪會……有鬼。”
她越是害怕,衛紫越是高興,更有了說的興致:“雖是蓋園子時挖的湖,說不得底下就相通的水道,連著各處湖泊,那些鬼啊怪啊,又有神通,不定就過來。”
衛素眼角噙淚,整個縮成了一團。
衛絮無奈,開口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四妹妹不要掛在嘴邊唬詐人。再說,縱有鬼,輕易豈能讓你遇上?”
衛紫吐吐舌:“人死不就成了鬼?人多鬼不也多?”
衛絮道:“生死往複,春秋寒暑,多少生?多少死?人死不歸土,都成了鬼,豈不是要摩肩接踵?轉身都難?”
衛紫轉著眼珠不說話,衛素卻是想偏,抖擻道:“那那……鬼不是比人還多?”
衛繁半點不怕,摸出一遝的辟邪符,一人分一張,想想又給衛素多塞了一張:“樓哥哥從白馬觀要了好些,都是得道的道長親手畫的。”見衛素還是可憐兮兮的,又摸出一串佛珠,“三妹妹彆怕,我這還有佛珠,你戴上。再多的鬼都不敢近身。”
衛絮捏著辟邪符,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端詳一番,朱砂豔色,落筆飄逸,竟頗為精致:“這白馬觀是在哪處?未曾有耳聞。”
衛家因著一個衛詢,不近僧道,國夫人來來去去,走得最多的也就保國寺,問老太太京中道觀、寺廟,老太太可不怎麼數得來。謝家卻不同,謝家禮佛人家,年年布施,京中大小寺廟、道觀都得過謝家的施舍,謝老太太還喜愛帶著家中小輩去寺中拜佛。但凡有名點的佛家道場,謝家都有親近。
衛絮長住謝家,耳濡目染,自也知曉京中各寺各觀,乍聽什麼“白馬觀”,竟是不曾聽過一耳朵。她有點擔心,樓淮祀彆是大網網魚,給人騙了。
衛繁坐那咯咯直樂,道:“聽阿兄說是個山中小道觀,香火不旺,觀中道人卻都是苦修的,也在山下治病救人的。”
樓淮祀忙成狗,就把衛放綁去幫手。
衛放扭捏半天,他能幫得什麼?等得一聽去各寺觀要符要藥的的,衛放頓時來了勁,這他會啊,不就是去僧人道士前頭耀武揚威、仗勢欺人?這他乾得來。
樓淮祀還犯了小氣勁,手上越有錢越摳門,不忘叮囑衛放:“強取豪奪之事不可為,隻你我求買符、藥,都是一遝一遝買,既如此,怎能與一張一二張同價?”
衛放聽得連連點頭,對,要讓那幫子道士、禿驢便宜點。
他二人帶著健仆打家劫舍似得掃蕩京中寺、搞、搞得一乾出家人叫苦連天,姓衛的,就沒生出好種來。
唯有白馬觀的道士挺高興的,他們這道觀屋破米缸工,長老都下山為針炙賺米糧活命,聽得兩個貴公子要買符,幾個道士生怕跑了主顧,忙搬出黃符紙、筆墨硯台,馬不停歇地畫起辟邪符了。
樓淮祀與衛放麵麵相覷,他二人似被反劫了。
間中一個瘦道士還與衛放兜售起丸藥來,張口便是“不老丹”。衛放杵那沒事可乾,將嘴一撇,鼻子一歪,譏道:“不老丹?你自家生得如同風乾肉,怎不自吃一丸?”
瘦道士也不生氣,搬出一桶魚來,叫衛放上前細看:“天上飛、水中遊、地上跑兼有老幼,與人同,小郎君認不認可啊?”
衛放點頭:“是。”
瘦道士得意了,摸出一丸藥,黑不溜秋,跟身上搓出的澡泥似:“小郎君且看,這便是不老丹。”
衛放哈哈大笑:“老不老我不知,我看連丹都不是,倒像泥丸。”
瘦道士仍舊樂嗬嗬的,將丸藥投入水中:“小郎君再看。”
“牛鼻子,莫非這些魚還成幼苗不成。”衛放揉著肚子探出頭,這一看,魂飛魄散,跳起來幾尺高,桶中活魚全肚皮翻白歸了西,死得不能再死。
“這是不老丹,不是長生不老丹,中途夭折,自不見老。”瘦道士探手,“如何,小郎君要不要買上一丸?居家遠遊之良方啊。小道量小郎君有緣,買了丸藥,再贈你幾張辟邪符。”
衛放魂都快嚇沒了,哪還敢買,恨不得把腳扛肩上逃走。
他不敢買,樓淮祀卻是看得嘖嘖嘖得稱奇,兩隻眼落在不老丹上眨都不帶眨的,拉了瘦道士買了丸藥,將饒送的辟邪符塞給衛放壓驚。他是貪心不足的,買丸藥不算,又儘心儘力拐帶起道士來,一心想把瘦道士哄去棲州。
瘦道士與樓淮祀翻了半天的嘴皮,也不知樓淮祀許了什麼,竟真得收拾包袱隨他們下了山。
衛放失魂落魄:他這個妹夫好似不像個好人,買毒/藥跟白撿了金銀財寶似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行,他也要買顆不老丹給他妹妹傍身。衛放思便行,纏著瘦道士硬是分走了一顆。回到衛府,連毒藥和辟邪符全給了衛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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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繁說得眉飛色舞,衛素聽得抖成了一團,不知怎得想到:果然不能讓兄長替她置買,這要是也給她尋一味毒藥來,她怕是立馬能暈過去。
衛紫聽得張大嘴,她二姐姐竟手握劇毒之物,唉,可惜她無處尋去。
衛絮臉色微微發著青,半天才勉強道:“也好,棲州不是善地,隻當後手。”
衛繁倒沒想到這些,她不過好奇兼好玩,隻當得了稀奇的玩物收在那。
衛紫歎口氣:“二姐姐真要隨著二姐夫去棲州?依我看,全天下就沒比禹京更好的地方,二姐姐離了京,可不是好事。”
衛絮難得竟有一絲讚同:“四妹妹這話不全對,也不差,禹京天子腳下,繁華盛都,勝卻他鄉無數。不過,彆處自有長處奇景,縱是棲州,我翻縣誌,亦說風景奇秀獨好,二妹妹遊曆一番,未常不是好事。”
衛繁一擊掌,笑道:“我私底也這般想,棲州有百族,飲食習慣各不相同。湖裡有白尾魚,肉細獨刺,鮮美異常;竹中有蟲,煎炸之後奇香無比;水有菜,切碎調羹又鮮又甜。他們那有個什麼族,慣將菜米同炊,再不要另烹肉蔬……”
衛絮側臉看衛繁圓圓的臉無一絲陰霾擔憂,反倒滿是向往好奇,不由微微一笑。將心比心,自己要是去陌地,可能與衛繁一般興致高昂,無有退縮畏怯?怕是……不能吧?
衛紫趴在圓鼓凳上,聽了半天沒聽出趣味來,道:“又是魚,又是蟲的,聽著便嚇人。今歲牡丹宴,我還想裁新裙子與二姐姐同去呢,阿娘替我打得和牡丹釵好看得狠。”她猶帶稚氣,拉拉衛繁的袖子,“二姐姐,你能不去棲州嗎?你走了,我尋誰說話?”
衛繁收起笑,默默搖了搖頭:“這可不成,我都答應樓哥哥,要陪他一塊去。”
“二姐夫也真是的,他就不能晚些娶你?”衛紫紅著眼抱怨。“就算娶了,先留你在衛家也是好的。”
衛素緩過了一點勁,小聲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二姐姐許了二姐夫,自要跟了去。”
衛絮輕哼一聲:“女兒家便是這般不占便宜,願不願的,也無人多問,任由男兒郎獨斷。”樓淮祀竟也是個專橫的,非得帶了衛繁去,可見心裡頭想得還是自己。
她這話不知哪處合了衛紫的心意,點頭道:“大姐姐說得是,我們最是可憐了。”又不知羞,“不過,要是我以後嫁人,我要做那個獨斷的。”
衛紫臉尚稚氣,這般一本正經地提及自己終身,饒是衛絮也不禁失笑。
衛繁想了想,這才道:“我說了心底話,大姐姐和妹妹可彆罵我沒良心,除卻離家太遠,心中思念你們外,我心下還是樂意去走走的,天大地大,不知有多少我沒見過的,沒看過的,沒聽過的。彆人一世未必能見,我卻能親眼去看,如大姐姐所說,算是幸事。”
衛紫道:“無非山山水水,有什麼看頭,看了也就看了,還能搬回家去。城外也有好山,也有好水,再不同,還不是山和水。”
衛素跟著點頭:“二姐姐,路途長遠,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眼下說不怕吃苦,倒似說大話,等我去了才知怕不怕。”衛繁星眸染笑,“不過,我信樓哥哥。”
衛絮不語,隻問道:“你可有理出單子來?還有缺得沒?”
衛繁有此事心虛,小聲道:“我都沒怎麼管,一並交給祖母和娘親打點了。”
衛絮皺眉:“祖母年事已高,嬸娘也有忙碌處,你這般撒手不管……”好似有些不妥。
衛紫護道:“二姐姐肯定是搭不上手,再說,祖母與伯母定巴不得二姐姐不管。”
“為何?”衛絮認真追問。
衛紫一撅嘴,道:“我娘說:兒……兒行什麼什麼……”
“兒行千裡母擔憂?”衛絮替她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