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梅夫人李曼上門時,衛繁正領著一眾丫頭點蟲香熏蟲子呢。棲州天暖,全是蟲子,天上飛的,地上爬的,花間藏著的,大的小的,長翅膀的沒腿的,咬人的張網的……磚縫牆角還藏著巴掌長通體黑紅的蜈蚣。
樓淮祀就倒了黴,他膚白肉細,極為招蟲子,一叮一個鮮紅的疙瘩,一夜睡醒,身上臉上好些紅點,衛繁直心疼,她樓哥哥生得美貌無雙,竟被蟲子咬成了這德行,趁樓淮祀去牢中找索夷族的那個木葛出氣,叫綠萼等人將屋子裡裡外外熏一遍。
這一熏,連人帶蟲都熏跑了大半,內院煙霧繚繞立不住人,一乾仆婦不得不擁著衛繁去了前院。
綠萼等人在裡頭蒙了口鼻,越熏越是心驚,這蟲香是瘦道士與老太醫調製,熏了沒多時,大的長的蟲子暈頭轉向爬將出來,小的細的紛紛掉落在地,拿掃帚一掃,黑壓壓一大捧,看得人毛骨悚然。
綠蟻見後,生怕蟲香有毒,氣味沒散儘前,說什麼也不許衛繁回內院。衛繁隻得在前院打發長日閒閒,一眾仆婦見她無趣,特意尋了個說書的說起民間怪誌來。
衛繁還叫廚下炸了一大盤子的見風消,倒了蜜酒,聽得入迷吃得高興,女說書人正說到緊要處,就聽得大門外呯呯幾聲,將一院人嚇了一跳。這,她們正聽到女鬼敲門尋那負心漢呢,怎麼自家大門也響敲門聲?
守門的仆婦膀大腰圓獅鼻豹子眼,力氣與膽氣齊飛,什麼女鬼難鬼的,敢來鬨事,頭都給擰下來,將門一開,與李曼撞了個麵對麵。二人心裡都是一咯噔:眼前這人當得虎背熊腰。再看眉眼:撲麵而來的凶煞之氣啊。當是同道中人!對內管得夫婿,對外掐得鄰舍親戚。
仆婦看李曼順眼,李曼看仆婦合意,能用這等仆婦的女主人定然無半分的矯情。
“這位娘子不知是何名姓?”
李曼道:“我是梅縣令的娘子,有事來尋你們主人家。”
衛繁聽到動靜,捏著一片見風消從涼榻上彈起來,梅老伯的娘子,那是自家人,不能怠慢。迎出來一個撞麵,衛繁默默地將見風消塞進嘴裡,咽進肚中,梅……梅大娘?梅嫂嫂……真心高壯啊,切一條腿下來能比自己的腰粗,再看年歲,比梅老伯似乎小好些,叫大娘不大合適啊。
李曼低頭看著衛繁,她本意是來吵架,看著衛繁這小身板與稚氣未脫的臉,腮幫子隱隱作疼:這……還是小丫頭片子呢,小臉白嫩得如桃子,細細的絨毛、微微的粉,天真爛漫疑似有奶味未消。和她吵,有勝之不武之嫌。
衛繁糾結了半天,終於拿定了主意,笑喚道:“可是李家姐姐?”還是不從梅老伯那邊依著輩份年紀叫人吧,從李家那邊叫,不出錯。
李曼最討厭當姐姐了,她的那幾個庶妹,要麼討厭的,要麼是尤其討厭的,沒一個能討得她歡心,但衛繁這一聲姐姐,她聽得還是很樂嗬。無他,自來棲州,江上風加上毒日頭,李曼自覺一年能老好幾歲,上好的脂粉都添不回過往青春年少。衛繁叫她姐姐,眼光好,識趣啊,摸摸自己的臉,可見未老呢。
“你既叫我姐姐,托大,我就應下了。”李曼笑起來。
衛李家並無交情,在禹京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彼此不過知曉一二,兩家一年也難得碰到幾回,他鄉相遇,再不熟也有彆樣的親熱,說了幾句話就有故知之感。 上
衛繁招呼李曼就座,又笑著問:“李家姐姐喜愛吃茶還是吃蜜酒還是酪漿?”
李曼一屁股坐在涼榻上,擠得榻腿咯吱作響,她一路行來,口乾體燥,道:“你家可有冰沒?要是有冰,上點冰涼的果子與涼酪。”
衛繁想了想,笑道:“井裡有湃著的果子,卻沒有冰。”
李曼歎口氣,一揮手:“想來也是沒有,棲州這鬼地方,冬日連雪都不下,哪來得藏冰,浸涼的鬼對付著吃吧。”
衛繁便叫端上湃涼的果子與一些吃食,很是過意不去道:“本來是我去拜訪李家姐姐的,隻家裡不曾收拾好,還亂糟糟,隻好先擱下了。”
“不打緊,我看你你看我,差不離。”李曼捏起衛繁的嫩胳膊,斜著三角眼,又掐一把她的臉,“你這生得嫩得豆腐似得,怎隨夫來了棲州,叫你知曉,有你好果子吃。這棲州要吃的沒吃的,要玩的沒玩的,要看的沒看的,你看這棲州城,一條破街幾間破屋,到外頭逛逛都沒個興致。”
衛繁甜甜一笑:“不是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我夫君在哪我就在哪。”
“放屁。”李曼翻了一個老大的白眼,“你夫君做賊你也去偷?他去街上要飯你也拄根拐討錢?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全是騙女人的話,你看這王寶釧守寒窖,陳世美就拋棄糟糠妻,女子就貧寒不棄,男子登高就休妻……”
衛繁一愣,拉拉李曼的衣袖:“李姐姐,陳世美好似也被砍了頭。”
李曼嫌棄道:“越看你越你,古往今來王寶釧不知凡幾,陳世美也不知凡幾,砍陳世美狗頭的官卻隻得一個。”她接過丫頭送上的鮮果,咬了一口,教訓道,“聽姐姐的,彆聽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夫君不好,先管,管不好就棄,還隨他,做得什麼黃粱美夢。”
衛繁隻得臉上端著笑,軟聲道:“可是我夫君待我很好。”
“好就做夫妻唄。”李曼道,“我隻叫你休信他,休隨他,休對他言聽計。”
衛繁幾時聽過這種驚世駭俗之言,琢磨一會,道:“除去隨了我夫君來棲州的,餘的事,我夫君都是聽我的。”
“哦,那你倒有運道,你這個夫君不錯。”李曼誇道。她三兩口吃了果子,又拿了一下,問,“你們幾時到的棲州,老梅可是隨你們一同回的?”
衛繁不疑有他,點頭道:“梅老……梅大哥與我們同船回的,到了快十日了。”
“十日了?”李曼手上一個用力,手裡的脆梨喀碎碎成幾塊,汁水淌了一手。
“這果子藏了一冬,藏壞了?”衛繁慚愧不已,叫綠俏打水。
李曼洗淨了手,她是葷腥不忌口無遮攔的,擠出一個笑:“衛家妹妹,你們這船上有沒有帶的花娘啊,伎人啊,美貌的丫頭啊?有沒有哪個跟你梅大哥走得過近的啊?”
衛繁傻氣未脫,老老實實答道:“李家姐姐,我們的船上哪會有花娘伎人?美貌的丫頭?除了我身邊的四個丫頭,再也沒彆的人了。”
李曼將心放了一大半,抬眼看看俏生生的綠俏,將嘴一撇,道:“我看你這幾個丫頭不好。”
在旁給衛繁添蜜水的綠俏氣得柳眉倒豎,在心裡求遍東西神佛,將李曼咒了個遍。
衛繁護道:“李家姐姐,我的丫頭可好了,她們都是與我一道長大的。”
“你怕不是個呆子?”李曼摁不住自己的脾氣,扯過衛繁,低聲道,“姐姐告訴你,什麼賢惠啊大度啊,都是那些臭男人寫了詞編了書能騙人的,通房啊丫頭啊妾室一個都不許有。我看了看啊,你使喚的侍婢,除了跟前頭四個的都不錯。”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醜,一個比一個老。
衛繁兩頰漲得緋紅,忙道:“沒有沒有,我的丫頭以後都是要婚配的。”她覺李曼說得話頗有交淺言深之意,便也願說私密的話,“那些仆婢,是我阿娘給我尋的陪嫁。”
李曼一拍巴掌:“侯夫人這事辦得爽心痛快。”
衛繁憨笑,她娘親給女兒陪嫁了一堆粗仆做細活,沒少遭人詬病,也就一個李曼拍手誇讚。誇了她娘親,也算誇她。衛繁覺得自己與李曼更加貼心了。
李曼慣來直來直去,從不搞迂回婉轉:“老梅可是寄住在妹妹家?與妹夫吃酒去了?”
衛繁搖頭:“梅大哥一路行來我老師相談甚歡,到棲州後也是與老師一道,聽聞常與老師在棲州城看各樣民俗。”
李曼不耐煩:“你老師又是什麼人?”
“我老師姓俞,是我兄長的先生,也是我夫君的師叔。老師知道的可多了,天文地理,雜談玄說,就沒他不會的。”衛繁滿心欽佩道。
李曼遂點了下頭:“這倒合老梅的脾性,可不就愛讀書寫字下棋嘛。”臉一板,又道,“從來文人雅客最是風流多情,你老師是不是有好些紅顏知己?”
衛繁呆了呆,搖了搖頭。
李曼看她一團孩子氣,估摸著這姓俞的就算有相好的,在學生跟前也是裝腔作勢、不露痕跡。
衛繁看了看李曼神色,托腮笑道:“李姐姐與梅姐夫夫妻情深,梅姐夫打著燈籠才娶了李姐姐為妻。”
李曼吃驚,她悍名在外,哪個不知哪個不曉,無論是禹京還是棲州就沒人說她李曼是佳婦。她盯著衛繁好一會,疑心這丫頭在譏諷她,左看右看,衛繁眼中卻是一片真情實意。
“妹妹彆是誤會了,我與那老梅不過破桶破蓋,無奈湊一塊過活罷了。”
衛繁笑起來:“要是湊一過過活,李姐姐哪會緊張梅姐夫呢。”她正色道,“樓哥哥說:要是你厭惡一人,才懶怠理會,巴不得眼裡不見這人。可李姐姐眼裡心裡都是梅姐夫,棲州這不好那不好,可李姐姐還是隨著梅姐夫來這邊吃苦。李姐姐這樣的妻子還不好,哪樣的妻子才好?”她是真心覺得李曼好,李曼未嫁時李家多有嬌寵,嫁後在禹京也不會受半點的委屈,可她偏來了棲州,熱天連口冰都吃不得。
李曼半點不領情:“我自問不是好妻,不瞞你說,嫁與老梅,我哭了大半宿。從來嫦娥愛少年,老梅這名兒風雅,卻不是枝頭的花,是樹底的皺巴酸梅。隻不過,後頭吵吵鬨鬨過度時日,他又沒對不住我的地方,湊合著過吧。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才是夫,這天各一方,還不如休離,既不休離我也得委屈自個來棲州。唉,這一來,可把我自個給坑苦了。你這府衙後宅雖破舊,好歹也像模像樣,澤棲那縣衙,跟個草棚子似得。”她抽抽鼻子,嗅到熏屋子的香,道,“教你個乖,澤棲天潮地潮,爛腳鶴膝風常有之,你既來了這記得時不時抓藥草明暖膝蓋頭。”
衛繁謝她提點,叫綠萼記下,拉了李曼的手:“李姐姐,我喚人去我師叔那尋梅姐夫,姐姐多留幾日可好,我們一道說話。”
李曼難得有說得來的人,又同是禹京來的,親切,就有些意動,隻低聲問:“我家那老頭可沒生歪心吧?”
衛繁道:“怎會,梅姐夫正人君子。”她嘴上這般說,心裡卻想梅老伯活似古板的老學究,實在不想風流貪色,也不知李姐姐為何要疑心梅老伯生有外心。
李曼問起樓淮祀來:“聽說妹夫少年有成,哪去了?我也見見。”
衛繁道:“夫君去牢裡審問人犯了。”樓淮祀一來是為出氣,二來好奇黑水,帶了快大好的始一與瘦道士與牢裡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