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樓淮祀領著一眾兵士,一腳踏進聚義堂,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一幫草莽好漢,一屁股坐在堂中的頭把交椅上,傲慢地掃了眾人一眼。
饒是牛叔等人,一慣奉樓淮祀為主,看了此情此景,都生出一種自家小郎主的架式,真是每一腳都踩在人心和自尊上,連臉麵帶尊嚴一並踩成了泥。
付忱事到臨頭,他九十九步路都走了,也不差這一步,反手將正躊躇的徐方一擊擊倒,再撩衣跪倒,道:“知州,小人為將功贖罪,將棲州諸賊誘到聚義堂中,他們生死任由知州處置。”再一指徐方,“此人是賊首徐泗的堂哥,他們骨肉連筋,同祖同宗,一道為非作歹,一道殺人放火,皆是罪無可赦之徒,當嚴懲之。”
樓淮祀嘖了一下舌,然後笑了一下:“是嗎?”
付忱心頭一緊,道:“是。”又轉身一指劉青,“這位是萬福寨的寨主劉青,使得一把大刀,勇猛無雙,手下又有一名信賴的狗頭軍師範和,他二人狼狽為奸,劫船無數,手段殘忍。”
劉青惡狠狠地瞪著付忱。
付忱一橫心,對劉青道:“你算什麼東西,焉敢拿一對卑劣的招子看我,我與你們豈能同流合汙,便是徐泗也是我設計陷入牢獄之中。”
劉青道:“若我有一線生機,定要拿你千刀萬剮,徐泗枉稱英雄,卻是兩眼糊著屎,認了你這等奸佞小人當兄弟。”
劉青此人非是莽夫,還頗有心機,又與樓淮祀道:“樓知州,奸邪小人在哪處都是禍害,盼你彆被他反手捅個對穿。”
樓淮祀一合扇子,指著劉青道:“劉大當家說得有理,付忱這等人醉心權勢富貴,兄弟情義其價至多三錢,我又還是蠢貨,哪會將他放在身邊。不過,托這個小人的福,我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將你們一網打儘,妙哉啊。付忱,你說呢。”
付忱心頭劇痛,卻彎腰躬背作訶諛狀,道:“小人不認,小人願為知州身先事卒,劉青不過一個殺傷劫掠的水賊,賊的話如何信得。他們既是賊,又作了惡,我擒他們,豈非天經地義?”
劉青大笑幾聲,鄙夷道:“哈哈哈,果然小人嘴臉,當年徐泗千裡單刀,就是救回了如此小人,黃泉路上遇見,我也要恥笑有眼無珠。”
付忱道:“不錯,徐泗於我確有救命之恩,但他終是一個賊,我阿父在世時走商,數次遇到水匪,九死一生,如此算來,我與你們從來勢不兩立。”
劉青驚訝:“果然讀過幾年書就不一般,張口就是無恥到邊都沒有的話。我劉青認這個栽。”
一旁的齊管事知付忱要保雲水寨的名聲,自己兜頭把一桶一桶的汙水往自己頭上澆,不由麵露哀淒,數次想要張口,對上付忱哀求的目光,又悻悻住了嘴。
樓淮祀托著下巴看了好一會戲,指指旁邊牛叔魯犇等人:“看戲也要乾活,全都綁起來先,免得功敗垂成。”
跟著梅萼清來的幾個小雜兵嘻哈地搬進成捆的粗草繩。
這個道:“隻沒想到我搓的草繩有綁賊的一天。”
另一個道:“綁賊和綁豬有個啥不同的綁法。”
又一個唾道:“隻說嘴,你幾時綁過豬?吃都沒吃過兩幾回。”
“我綁鵝都是剪了翅膀背後頭的,綁人可要剪了雙手背後背?”小一點的誠心發問。
魯犇性躁,看幾個小崽子猴猻似得嘰呱個沒完,大步上前,劈手奪下一根草繩,拎過一個匪頭子,三下五除二捆粽子似得將人綁了五花大綁,粗聲:“看清楚了沒?你幾個力氣沒有幾兩,要捆不結實,把你們幾個小猴頭摜水裡喂大魚。”、
一眾小雜兵看得仔細,挑了一個匪頭,一擁而上,抱頭攔腰捆了個結實。
他們如此玩笑嬉鬨,諸匪視為其恥大辱,紛紛怒目相向,奈何全身沒有二兩力氣,隻能任由他們施為,隻心中大恨,暗暗立誓,若得生還,定要將他們碎屍萬段。
“付忱心中,情義二字值三個銅板。”樓淮祀步下交椅,走到劉青麵前,好奇問道,“那劉大當家心中情義二字價幾何?”
劉青傲然道:“千金。”
“嗯……”樓淮祀思索一會,“劉大當家如是想,不知你的那些個異性兄弟同樣一般認為。”
“自然。”劉青冷笑,“我的兄弟中可沒狼心狗肺的付忱。”
劉青的狗頭軍師範和跟著點頭附和:“正是,我們縱是賊,有取有舍,有血有肉。”
“好。”樓淮祀忽一嗓子大讚,將聚義堂中諸匪嚇了一大跳。
劉青更是臉色鐵青,遜於徐泗他認,自己確實有所不及,被付忱算計,他也認了,奸佞小人無所不用其及,常人沒這般無有麵皮,被這一驚一乍、一出又一出的狗官斷頭,他隻想自戕以全自己的氣概。
樓淮祀拍拍手,牛叔領命出去,然後牽了一串的賊進來,這些全是跟著他們的賊頭一塊來的小賊的,守船的,把守的,被牛叔他們一網打儘,也不分哪個賊出自哪個寨,攏一塊綁起來。
“認認家門,認認哪個是自己的賊首。”樓淮祀道。
一串小賊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顫顫用手指認了自己的老大。
樓淮祀等他們立定,道:“不錯,甚好。你們這些水匪水寨,這些年四處劫船,少不得也積攢下了萬貫家財,既你們情義千金,那就一人一千金,回去報信拿錢贖人。”
此言一出,聚義堂一片寂靜,連梅萼清都呆了。
“知州,知州……”梅萼清靠近小聲道,“知州,我們不剿匪?”
樓淮祀施施然回到座中,半倚半靠,道:“不剿,不怕與你們說,我這人最厭當官,猶厭當清官,兩袖清風,吃稀粥就菜菹,如此寒酸怎匹配我的尊貴。民脂民膏肥我肚囊才是正經,可惜啊,你們這棲州,窮得哐當響,饑民懶漢,皮包骨頭哪來的脂膏肥我?家中掃遍地磚縫都掃不出幾個銅板來,唔,也不是,你們壓根就沒地磚。我思來想去,看來看去,這棲州過得最愜意的莫過於你們這些水賊,看看,一個一個養得膘肥體壯,可見日子過得舒坦。唉,本官清苦,缺錢花,隻好找你們要點銀錢花花。”
他笑道:“天可憐見,你們這些賊首全落我手中,我隻認錢不認人,拿錢來,他們就是無匪,繩索一解,歸家去,屆時你們從良還是重操舊業,與我無尤,我一個狗官,還能為一群銅臭滿身的商人張目不成。”
“不過,要是不拿錢來贖人,那就隻能在城門口看他們頭顱高懸了。”
付忱立一邊都呆了,齊管事也是皺緊眉頭,暈了的徐方最為好命,不曾看見荒誕之事。
劉青麵眼一抖,到底有幾分豪氣,道:“狗官,我一時不慎,落你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少拿我們當猴傻。我劉青,頭掉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行了,滿手血腥的匪頭子,還想轉世做人?閻王大凡長眼,都要將你投入畜牲道。”樓淮祀將嘴一撇,又語重心長地對範和道,“範軍師,你看看你們寨主,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人死不能複生,你們寨主沒了……不對,你們水寨有沒有二當家三當家的,有的話剛好借此取而代之。本官想了想,不如這樣,沒有二三當家的,拿一千金來贖人,有什麼二三四五六當家的,贖金減半。”
俞子離麵上一片赧色,樓淮祀好好的敲起了水匪的竹杠,乍一聽都不知他是官還是賊。
梅萼清的老臉抖了抖,小聲道:“小知州,這不妥,如此行事於你將後仕途的聲望有誤。”
樓淮祀大驚:“四年知州累得我老了好幾歲,哪個還要再當官。”
梅萼清一怔之後,嗬嗬一笑,低歎一聲:“唉,聖上苦辛啊。”
樓淮祀也一呆,瞪了梅萼清好幾眼,真是忠臣啊,他就一句話,這老匹夫就為他舅舅鳴起不平來,但眼下不是跟老梅論長短之時,道:“那我不管,我娘長公主,我爹在將軍,我阿兄是聖上親衛,將後前途錯不了,我就算是個廢物,躺床上不動也能富貴榮華一生,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們就當我與匪勾結,他們拿錢賄賂於我,我就他們歸山。”
範和倒得靠前,聽得真真切切,一咬牙,話到這份上,真假總要賭一賭,道:“知州,棲州窮苦之地,我們行的又是劫富……”
“放屁。”樓淮祀怒喝一聲,道,“少說臉上貼金的話,本官不沽清官的名,你們一大幫匪徒也彆吹什麼替□□道,彼此隻將這遮羞布扯下來。我是貪官,你們是匪,若想活命,隻少說廢話,將金銀奉上。”
劉青隻凶狠地瞪著樓淮祀並不言語。
範和卻開始叫苦:“我們自是願贖人的,隻一千金,合計萬兩白銀,這……我們去何處尋去?”
樓淮祀沒好氣道:“除卻這雲水寨,就你們這個什麼什麼萬福寨,連年打劫,連萬兩白銀都沒有,怕不是糊弄本官。”
範和心道:姓樓的狗官既真個願和他談及金銀,說不定真是個為錢魚肉鄉鄰的狗官,哭喪著臉道:“知州有所不知,我們寨中要穿衣要吃飯,劫一條船至多百兩白銀,再刨去寨中花用,哪裡還有積餘。”
樓淮祀擺出惡霸麵孔,道:“那我是不管的,再說,有沒有的,也不是你這個範軍師說了算,我想了想,劉寨主值一千金,你範軍師便宜點,三百金。”一指一邊已經呆傻的小水賊,“願不願付這贖金,等他們送了信去你們寨中,你們寨中主事的人說了方算數。”
底下一個水寨的匪首嚷道:“他們萬福寨自是拿得出千金,我們兄弟攏共二三十人,掏空也不過幾百貫錢,萬萬沒有千金。”
“才二三十人是了不得的事,你當賊都不思進取,不知將匪盜一事發揚光大,還有臉叫窮?”樓淮祀訓斥道,“那你隻去死罷了。”
那匪首倒也光棍:“拿不出就是拿不出了,殺頭便殺頭,既乾了刀口買賣,還怕掉腦袋。”
樓淮祀撫掌:“倒也有幾分血性,比那個姓範光耍花花腸子強多了,果然樹大必有分枝,人多必生亂心,一看這姓範的和姓劉的就不是一條心。你,叫什麼名字。”
那匪首道:“我家貧,沒個名,姓王,行二,就叫王二。”
“好名字啊。”
諸匪瞪眼,王二這名好在哪處?
樓淮祀道:“既行二,上麵自是還有兄長,家中大事一乾全扔給兄長做便是。”
王二木著臉:“因著上有兄長,家中一應米糧都緊著我兄長的肚皮,飯他先吃,湯他先用,衣他先穿。”
樓淮祀同情:“那你真是前世不曾燒了好香,投胎到這種人家,如我,前世不是修了大德,就是燒了幾筐的好香,可見,人還是要多行善方是正道。你的親生骨肉靠不住,結拜的兄弟不知講不講義氣。你的義姓兄弟也不多,不過二三十人,若他們願意自投,做三年役夫,我就饒你不死。”
王二呆怔,不信:“你說真還是說假?”
“你猜。”
王二還在那懷疑呢,他身邊的那個匪徒已經跪了下去,連連磕頭:“小人願意,小人願意,小人願為役夫三年,換我大哥性命。”
“唉……”樓淮祀微微一歎,“可惜,你一人願意沒甚用處,三年苦辛,多算點,撐死值得二十兩白銀,這麼點錢就想買你們老大一命?”
那匪徒紅著眼道:“不會,我等兄弟定然全願意。”
樓淮祀輕笑,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問道:“你怎知道他們就願意,你們做慣了匪,想殺人就殺人,想劫財就劫財,做得無本買賣,拿了白得銀兩吃酒吃肉,還耐煩做役夫。”
能跟著匪首同來的,大都是心腹,這匪徒也是福至心靈,道:“若有不願的,我就殺了他。”
“你很不錯。”
王二攔道:“不可,狗官說得話哪裡能信,他不過是想誆我們自投,到時,我們插翅難飛。”
“啊?”樓淮祀冷哼,“本官手下尖兵良將,殺你們二三十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你們碾為齏粉,哪來的臉麵讓本官放下身段誆騙你們?”
王二漲紅了臉:“知州訛我們銀錢時,又哪裡有臉麵?”
“一個殺人放火的玩意,許你用錢用人贖買,已是本官寬宏大量,仁慈無雙。”
“狗官。”
樓淮祀還不曾出聲,魯犇已按捺不住,張開蒲扇一般的手,掄圓胳膊,一巴掌甩在王二臉上,凶神惡煞道:“你是什麼阿物,敢罵我家郎君。”
王二被扇得半天扭不過頭,滿嘴的血,動了動腮幫,吐出幾顆牙來。
他旁邊的匪徒不由連連磕頭,隻求樓淮祀高台貴手,又道:“定帶兄弟來贖買。”
樓淮祀一頜首,對左右道:“記下。”又命牛叔,“牛叔把各寨人數記一下,人少的拿人抵,人多的拿錢抵。”
範和小聲問道:“我等可能用人抵?”
“不行。”樓淮祀袖著手,“他們家小業小,沒有多餘的錢,你們家大業大,膏滿脂肥,隻能拿錢來。”
牛叔插嘴:“知州不若定下時日,晚一日斷一根手指,兩日兩根手指,三日四根手指……”
有個水匪原是種地,是個憨人,嚷道:“三日怎成了四根,不是三根?”
樓淮祀笑道:“四日八根。”
那憨人扳著手指算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問道:“五日十六根?那六日三十二根?當官的,一人哪裡生得這般手指腳指頭,卻不夠割的。”
“無妨。”樓淮祀笑得更親切了,“那就換成人肉,拿一張斷子絕孫網將他蒙了綁緊,網眼裡透出一塊肉抵一根手指,也不知幾天能割完全身的肉的。”
諸匪大駭,這可不就是淩遲?
範和臉色蒼白,道:“知州,我等縱是惡徒,依律也是杖刑抑或流放……”
“棲州的事,我說了算,我連與你們私下拿錢贖人的事都乾得出,淩遲個把人又當得什麼?”
此言一出,俊美無雙,色如春花的樓淮祀在群匪眼中與惡鬼也沒個差彆。
裡頭也不過了了幾人麵色如常,劉青便是其是,問道:“敢問知州,雲水寨又當如何?”
樓淮祀笑:“雲水寨是你們這一行的行頭,本官深諳蛇打七寸之說,雲水寨,人要,錢也要。”
梅萼清跟著看看日頭,道:“啊呀,知州,我看時辰也差不離了,這徐方與付忱,還有那齊管事得借下官一用。”
樓淮祀欣然點頭,任由梅萼清帶著小雜兵將五花大綁的兩人裹攜著出了聚義堂。等得梅萼清不見了人影,又衝一個矮個青年使了個眼爭。那青年心領神會,輕手輕腳追著梅萼清遠去。
俞子離搖搖頭:“你疑心梅明府。”
樓淮祀瞄眼俞子離,道:“師叔是與老梅一路的,休想讓我透露半句。”
劉青半癱在堂中,忽得哈哈大笑:“原來狗官兵分兩路,一路設毒計給我們下藥,另一路竟是要圍剿雲水寨。好,好,好!雲水寨應當清剿。”
“你慌什麼?”樓淮祀奇道,“你寨中人會不會拿銀子贖買你和範和還是兩說。”
俞子離怕事有生變,道:“知州,先將人帶回去關押進暗牢中。”
樓淮祀點頭同意,牛叔等領命,將一眾匪首分幾撥搬進船中,關進船艙裡,又小心謹慎地點了一支迷煙,本就半癱的水匪,吸了迷煙後,沒一會就鼾聲如雷睡死了過去,紮幾刀都未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