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梅萼清抱起一把乾草,墊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來喘口氣,又把泥腳擱進水渠裡浸著,貪點涼意。
李曼領著一個小童,拎著食盒過來,解下腰間的一葫蘆酒:“便宜你這個老頭,今日倒有好酒,沽了一壺給你甜嘴。”
梅萼清大喜接過,拱手道:“啊呀,到底是嬌妻貼心啊。”
“呸。”李曼啐一口,歪歪塗得鮮紅的嘴,“你哪來得嬌妻,這風吹日曬的能嬌到哪去?我那衛妹妹才是小嬌妻呢,聽聞樓二怕日頭曬,說要在棲州城種樹添蔭涼,明歲出遊時曬不了人。”
梅萼清嗬嗬而樂,笑道:“明歲種樹,樹嫩苗小,哪來的蔭涼給他們乘,多半是胡說八道。”他低了低頭,見一條螞蟥趴自己腿肚子那吸血,抬起腳,摸出火折燙掉螞蟥,指頭一彈,正要把蟲子彈掉。
一旁的小童忙攔道:“明府明府,這螞蟥給小的,小的拿去喂鵝子。”
梅萼清笑起來:“你拿什麼裝回去?”
小童瞄眼食盒裡的碟碗盆的,小鼻子小眉毛一動。
李曼伸出肥厚的巴掌不客氣地拍了小童一記:“喲這小混賬子,動的歪心思,你拿老娘的碗碟裝螞蟥,老娘將你填水溝裡頭去。”
“洗也也是乾淨,這沒毒。”小童辯解道。
李曼瞪他:“沒毒也不許裝,明兒就回書院裡頭去,唉喲,你隻在書院裡頭老實呆著方好,再彆跑回來的。”
小童扯了把乾草編了一個兜子,裝了螞蟥:“我這不是想明府和夫人了,嘿嘿,我幫李先生做棺材,賺了不少銅子。”小小歎口氣,可惜道,“唉,這些時日沒死人,沒有棺材趕工了。”可惜他少了好些進益。
李曼笑道:“倒做出癮來了,下次賺了銅子,自家收好,換成片糕做什麼。”
小童溜圓的眼:“那片糕是短街一家糕餅鋪子裡賣的,店家是禹京來的,做的是京裡的口味,咱澤棲沒有,小的想著這是夫人家裡的味,定愛吃,這才買來孝敬夫人的。”
李曼本就不大的眼睛一笑更是沒了影,嘴上卻不饒人:“我要吃還要這個小崽兒孝敬,自個兒就去買,你留著自個買點吃的玩的,打小隻奔活著,都不曾玩過好玩的,吃過好吃的,緊你自己的吧。我卻是富貴窩裡出身的,什麼沒見過,還稀罕這片糕?”
小童笑嘻嘻的,他知道李曼刀子嘴,也不生氣,蹲田埂那摸了幾個螺,道:“說起稀罕物,知州夫人臘八要在城門口施粥呢,到時我定要去討一碗來吃。”
李曼先是笑道:“衛家妹妹雖一團孩子氣,卻是個有心的。”又立起眼睛罵小童,“好生讀書,吃什麼粥。”
梅萼清夾著小魚乾,吃著酒,笑道:“你哪聽來的的知州夫人要舍粥?彆是以訛傳訛,趕了個白趟。”
小童道:“小人琢磨著不能夠,都傳遍了。”他人小鬼大,嬉皮笑臉道,“小人想著,就算知州夫人原本不舍粥的,眼下也是騎虎難下。小人還沒吃過臘八粥呢,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一得好好嘗嘗。”
李曼斥道:“就知曉吃。”
梅萼清若有所思。
李曼立直身放眼環了一圈,不遠處搭著低矮草屋,挖出的土灶上架著一口大鍋,一個漢子趴在地上燒火,也不知熬煮得什麼的,微風一送,隱隱有香氣送來,再看田地間,打著赤膊赤腳役俘正熱火朝天地挖泥填湖整地,喝聲裡夾著幾聲打哨子聲,勞苦之間汗水滴入泥土。
“老梅,這些人可還老實?”李曼問。
梅萼清撕下一塊餅,道:“有老實的,也有那不老實的,你彆擔心,翻不了。”
李曼哼了一聲:“這田頭間的活,苦累賽比老黃牛,這些人先前殺人劫賊,養出懶骨頭,是我,定不服這管。”
梅萼清道:“這耕田的牛也不是天生就願犁地的,穿著鼻,挨了打,才肯套犁頭。”
李曼見他吃好,收拾了食盒,將酒留與他,道:“你在這田裡頭當巡地夜叉吧,我先回去。”
梅萼清道:“娘子辛苦了,回去歇歇去。”
李曼笑道:“我不是乾吃苦的,薄不了自個。”說罷拎起食盒,牽了小童沿著田埂慢悠悠地回去了。
梅萼清等自家娘子走後,又在那坐了會,重新穿好鞋,戴了鬥笠背著手慢慢轉了一圈。澤棲這些勞作的降俘,見梅萼清確實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凡事又親曆親為,常在田埂間打轉,心裡頗為敬服,不老少人見了他,遠遠就會施禮作揖,亦有一些不知前路如何,一味低頭挖泥,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抬頭的,卻也有一起偷偷摸半拿兩隻眼掃著梅萼清,眼中儘是恨意。
梅萼清將這些人一一收之眼底,付之一笑。在另一處監工的齊勉偷空找到梅萼清,揖了一個禮後,道:“明府,年前那夥人定會動手。”
梅萼清一點頭,又問:“你在地裡頭有無聽說過知州夫人臘八施粥的事?”
齊勉皺了下眉:“明府也聽說了這事,施善舍粥在彆處算不得稀奇事,在棲州竟成奇事,人人聽得一點風聲,也不管真假竟是奔走相告。”
梅萼清道:“原來你也知得。”
齊勉笑了一下:“我卻是進城一趟時聽說,店鋪食肆裡好些人在議論,都說要去討碗臘八粥來吃。知州夫人若不事先定了碗數,隻敞開舍,怕是不好善了。”
梅萼清道:“竟是這般熱鬨。”
齊勉臉上的笑意真誠了幾分,道:“棲州行善舉的少,如長陰天逢霽陽,聽著心裡頭高興。”
“你我也來熱鬨一番如何?”梅萼清笑道。
齊勉起身:“明府直示。”
梅萼清道:“你我心知肚明,那幫子人定是要鬨事,這日防夜防的,勞心苦力,不如送他們一個好時機,誘了他們出手。”
齊勉道:“怎生相誘?”
“臘八那日,我們抬幾抬酒,再買幾頭生豬來,現殺了分與田間諸人。城中知州夫人舍粥,傾城而動,為了不出亂子,方都尉等定要緊著城中的安全,提防有心人趁亂生事。”梅萼清指指田間拎著鞭子分散著的棲州兵,“這些人定要抽調回去一些。”
“不錯。”齊勉道,“繁雜之時正是生事之時,他們要逃要亂定要挑這人手不足夠之時。”
梅萼清笑道:“就看他們抓不抓這個機會,他們不動手,就當我們過了個早年,犒勞這一年辛勞,他們要逃,借此抓了人,斬首示眾。”
齊勉是個嘴快手更快的,算了算時日,眼見臘八將近,道:“那時府吩咐下去,去肉鋪那定幾頭生豬來,棲州少大肉,近了年,更是緊缺。”
梅萼清便道:“你去便是。”
當下齊勉領了命,搖了小船,借著水路往城中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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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臘八這日,衛繁起了個大早,粥棚早一天就已搭好,灶也壘得瓷實,柴火也堆在那,粗仆小廝護衛早早摸著黑將水和米糧先行送去。
等衛繁收拾妥當,戴好冪籬坐轎子到城門口,嚇一跳,仆婦們已將各色米豆下鍋,灶中撥了小火,再添些火侯,第一粥將將要熬好,再一看排隊領粥的,唉喲,前看不後,尾瞧不見頭,牽衣扶老端著碗等著盛一碗粥。
“起早就這麼多人?”衛繁走進粥棚,看著黑壓壓的人頭,著實受驚不小。
“唉喲,夫人不知哩。”粗仆攪著粥,“夜濃黑起就有人等在那了,倒把我們嚇一跳,這吃粥比我們這些熬粥的還早。”
衛繁親手撒了一把桂圓肉,擔憂起來:“要不再支兩口鍋?好些人呢,”
仆婦大吃一驚:“夫人,哪裡能把儘分的,分到晌午後,就撤了唄,摸不到就摸不到,趕明年再蹭這趟熱鬨。”
衛府施粥一舍就是三日,舍一個上午就撤了鋪子,好似有些小氣。衛繁看看粥棚後頭堆著的米糧,讓綠萼等估算了一番,大許是能分了的,便道:“那便再架兩口鍋來,在等的這些人,能分的儘量分遍,實不夠,這才罷休。”
仆婦雖心疼,到底人微言輕不敢多嘴舌,依言應下,隻是熬粥時有意無意地多加了水,饒是如此,這臘八粥料足濃香,棲州百姓吃後紛紛交口稱讚。更何況,這還是知州夫人親手熬的,雖然不過加把料,攪了幾攪,那也是上了手的,等近晌午,他們的小知州也來。紅衣羽扇,飄飄然然,有如乘風。
棲州百姓吃著粥,再看看小知州和小夫人,真夠俊的,還是少年幾眼為妙,他們這知州可不是好性子,快刀子切肉,叫人死得無聲無息的。
樓淮祀這一來,混在人群中的賊都溜了。
衛繁盛了一碗臘八粥給樓淮祀:“夫君吃一碗。”
樓淮祀順手就接了過去,笑了起來,衛繁想起初時,不由也抿著嘴笑,他們倆無端端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情意綿綿。綠萼等搖搖頭,將倆人撇下幫著粗仆張羅。
“妹妹你今日施粥,老梅比你大方,在那殺豬呢,買了一船的生豬回去。”樓淮祀道。
“真的?”
樓淮祀道:“你白天舍粥,他們是擦黑歇活了吃肉。”
衛繁不知裡麵還有事,道:“也是應當的,田間勞作辛苦,該用些葷腥方好。”
樓淮祀笑而不語,猜度著梅萼清今晚的殺豬宴不知會不會染上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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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棲田間的一塊空地,幾個生得牛高馬大的壯漢捆了活豬,拎著尖刀割喉放血,陣陣扯人心肺的嘶鳴聲中,一眾壯漢卻是叫好不休,聞著豬血騰騰的血腥味,更是紅了眼珠子,一年也難得吃頓好肉。
梅萼清樂嗬嗬地吩咐道:“多架幾口鍋來,先將豬頭煮了,能拆出好些肉。”
眾壯漢興高采烈道:“明府放心,等得收工,保管將這些肉煮得熟爛。”
有一個嚷道:“熟了便吃得,再不爛也抵不過我的好牙口。”
齊勉將一筐蒜擱在一邊,與梅萼清交換了一個眼色。
日西沉,餘霞如一抹胭脂,狠狠地抹在天邊,空地的豬肉腥中帶著肉香,一大桶從豬頭上拆下的肉擺在桌案上,引得人垂涎欲滴。從田間歸來的一眾役夫眼不錯地盯著這些豬肉,要不是身邊那些個凶神惡煞似得監工,早撲上去哄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