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煮肉的大漢本是個小頭目,高聲道:“都老實些,明府大方體恤,你們也拿出人樣,給自個賺點臉麵,彆跟荒墳裡的餓狗似得。”
喝得一幫人老實了下來,也是,肉就在跟前頭,不過晚些到口,實不必露出這等急惶惶的嘴臉。
有些個有眼色,上前燒水煮肉,一幫子粗漢也沒甚講究,將鮮肉剁了塊,上蒸籠蒸熟便是。眼見天黑,梅萼清便叫四周插了火把,火光掩映下,更添一份紅火,眾歸降的賊子聞著肉香,看著火光,忽有了將來定有一個好奔頭的念想,等他們填好田地,起個像樣的草屋,領一塊田地,領了稻種,養點鴨鵝,活出個好人模樣,再娶上一房媳婦,這一生豈不有了滋味?三年,不過三年,三年換得一輩子,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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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兩草屋前,一個看上去年不過十五六的降俘泡在水裡沉沉浮浮,等將身上褲子上的泥漿泡去十之**,這才鑽出來,將篝火撥得旺一些,又將褲子脫下,在水裡漂了漂,下手勁擰乾,拿竹子挑了擱在火堆邊烘乾。
他是雲水寨的一個小賊,名喚阿小,原本是棲州城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糊裡糊塗就入水寨當了匪。他年歲不大,也沒什麼把式,膽氣也不足,殺人殺不了,搶劫時也隻搖搖旗呐個喊,好事沒他的份,壞事也找不著他,卻是個混度日一日是一日的小嘍囉。
水寨被清剿後,阿小隨著大流歸了降,俞子離將眾水賊打亂拆散,阿小分到這一隊人裡,更是半個眼熟的都沒,大半是萬福寨的,小撮是散賊,剩下兩個倒是雲水寨的,可阿小在雲水寨中就沒名沒姓,壓根不識得這倆同夥,隻到底同在一處為匪,些些親近一些。
阿小生得瘦小,捏了拳頭不及旁人半個大,因此,行事比之在水寨中更小心翼翼,倒如眼瞎耳聾口啞一般,悄無聲地去,悄無聲地回。
隊中之人漸漸也將他拋在腦後,眼見了眼底卻不見,他們拉幫結夥一道進出一道搭手,對阿小卻是多餘的眼色也無。
阿小非但不覺失落,反偷偷舒了口氣。
柴火劈啪,濺開一串子火星,空氣中傳來肉香和喧鬨聲,阿小摸摸半乾了的褲子,立起身看看不遠工營處熱火朝天的景象,仔細聽,似有劃拳聲。阿小舔舔唇,饞肉,他在水寨中也撈不到什麼肉,歸降後那更不必說,說吃得飽已是天幸,如今聞著陣陣肉香,恨不把自己的舌頭當肉吞下。
這饞勁一上頭,就有些擋不住,阿小有些心焦起來,將褲子拿在手中,攤開來烤了會,顧不上入手還有點潮意,手忙腳亂地套在身上,再摸摸自己小雞仔似得胸板,夜裡有點微涼,尋思穿著了衣裳著吃肉。
他的那個草屋與其說是屋,倒不如說是窩棚,比敞天多個頂罷,矮身鑽進去,在草墊子下翻出一個略略好些的衣裳,順手揩死一隻蟲子,再一掀草墊,有一窩呢。阿小沒奈何,蹲角落裡翻出一罐子藥粉,撒在草墊子下,他撅著屁股撒得專心,就聽外頭傳來聲響,九成隊裡的回來了。
阿小不由放輕動作,留心細聽,許是今晚要分肉吃,監工沒在,一夥降俘細聲細氣說了幾句後,其中一個惱火起來,略略放了聲,道:“挖屁個泥,造屎的田。隻問你們願不願跟兄弟在水路上打轉去,掙比在做當老牛強出百倍。有酒就醉,有肉就吃,在這當那孫兒,吃口肉倒跟過年似得,囊氣。”
另一人猶豫:“當官的說了,三年役滿,放我們良籍,還能分到田地。”
“你地裡刨食能吃得酒肉,見了天得做夢。當初我們兄弟落草,不就是為著地裡刨不出食來。”
有人囁嚅:“我看這個當官的是辦事的,我們那時家裡哪有可以種的地,倒有一口水塘,頂多種些菱角。”
那人嗤笑:“天上烏鴉一般黑,當官能有好的,他不過誆騙我們當牛,三年後,誰知能不能分你田地?”
“這……”
“俗話說,再貪貪不官,再狠狠不過吏,你隻比著你自己的良心,再往上加幾分,還能瞧得見鮮紅色?”
幾人默然不語。
一人問:“大哥,你的意思?”
那人冷笑道:“自是撂了這挑子,重抄舊家什。說起來,你我落到這界地,不是因著當水匪沒了奔頭,實在是遭了小人出聲。沒錯,正是徐泗狗賊,他倒好,跟在貴人身邊做了一條著花衣的巴兒狗,他日不定還能撈頂官帽戴戴,卻把我們害得好苦。若不是我武藝不及他,定要將他狗頭割下喂魚。”
裡頭兩個雲水寨的吭都不敢吭一聲。
那人又道:“若不是徐泗與那付忱的投靠,官府拿我們有甚的法子,還不是放任你我在江上討飯酒。萬福寨也是不爭氣的,不潔婦與不孝子鼠目寸光,不想著抗敵,倒窩裡咬成一團,可好,你咬我,我咬你,愣生生把一個萬福寨送到狗官手中,哼,做賊也沒個賊樣,當真窩氣。你我離了這地後,好好打劫,休被人哄得沒了分寸。”
有人意動,道:“大哥想今晚走?”
那人道:“正色,趁著他們吃酒吃肉,我們摸著黑兒走。”他頓了頓,隔一會傳來兵器碰撞聲,“不瞞各位兄弟,這是我先頭藏下的,我們一個拿了一把,路上遇著不好,一刀結果了便是。”
阿小聽得出一身的汗,窩在草窩裡一動也不敢動,再側耳,聽一人弱氣道:“大哥帶了兄弟去便是,我破著一條腿,也乾不來刀口的日子,不如安心留下造田。”
此言一出,外頭靜了好一會。
領頭的那人輕笑一聲:“兄弟願留下,留下便是,世上也沒強押著做賊的事。”
阿小辨聲,那不願去與他一道是雲水寨,聽他道:“多謝大哥體恤,大哥放心,今晚的事,我一字都不往外漏。”
領頭人誇道:“好兄弟。”
外頭又沒了聲,正當阿小以為他們離去,卻聽得一聲嗚咽,又有什麼重物被扔進水裡的聲響。好賴也在水寨幾年,阿小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被滅了口。他蹲著腿都發麻,就聽外頭一人道:“大哥,咱們幾時走?”
領頭的道:“不慌,等他們正熱鬨之時,眼下卻不好走。”
其餘人紛紛道:“都聽大哥的吩咐。”
一時又靜了下去,再一會傳來窸窣聲,大許是這幫人搬乾草拾掇起來。阿小膽雖細,這時卻不得不撐起脊背骨,自己再不走,一不小心露了響動,哪裡還能活命,倒不如趁著他們拾掇的動靜,借著夜色逃出去。他手腳輕,拿定主意,再不敢耽擱,好在他這個草棚窩在角落,被一邊的草房擋個結實,慢慢鑽出來,繞到後頭長河裡,悄沒聲地鑽進去,憋氣泅水好長一段水路,實收不住氣,這才迫不得已露出水,爬到岸邊,看看火光通明的工營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若將中報與明府,不定撈了功勞,還能得赦免。阿小吐出一口氣,反身往工營跑去,夜色裡,跟隻兔子般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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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勉割了一塊肉下來,架在火上炙烤,豬皮被烤得焦香,滋滋地往下滴油脂。
“再烤就要焦了。”梅萼清坐他旁邊笑道。
齊勉回過神,收回肉,用刀割下一塊,先遞與梅萼清,再割下一片放進嘴裡,道:“明府,我的那點子耐心丟在雲水寨中,如今不必步步為營,我隻沉不住氣來。”
梅萼清拍拍他的肩:“無妨,慢慢來,不如讓你嫂子替你相看個娘子回來?”
齊勉一愣,臉一紅,連搖頭:“不不,我不曾想要娶親。”
梅萼清笑道:“早晚這一遭,等你幾時願意告訴我,你嫂子定願為你操這份心。”
齊勉聽了這話心裡頭一暖,擰頭見夜色間隱有一個身影奔走,頓收斂了神色,將肉給梅萼清:“明府,我去看看。”
梅萼清到底上了年紀,張目去看,卻是什麼也看不清。
阿小一頭撞在齊勉身上,被齊勉一手拎起。
“跑什麼?”齊勉喝道。
阿小指手劃腳,連比帶畫,指指不遠處的營地,又劃劃脖子:“小的丙四工地的,苟大要逃,還殺了一人。”
齊勉唇角一動,似怒複喜,怒這些人果然不能安分,不肯改掉這一身的賊骨頭,喜這些人終是露出犄角,不負他們廢了這些酒肉。當下一揮手,本就戒備著的監工與棲州兵隨著齊勉直撲丙四工地。
那夥賊聽到動靜,亦起惡念,當下抄起家夥,撲將上來。這卻是困獸猶鬥,螳臂擋車,哪裡能擋得齊勉等人。隻見兵器交間,迸出零星火花,呐喊怒喝之聲的穿過沉夜,驚得人心顫抖。
工營空地上煮肉的降俘嚇了一跳,剛移出蒸籠的一塊肉砸回籠隔中,望著不遠處的喧動,有點茫然。
梅萼清笑嗬嗬地領著幾個親信,親手將那塊肉又從蒸籠裡取出,放在帖板上片了小片,招呼:“不管那邊,你們自吃,自吃。”
捧著碗吃肉的降俘時不時地看看那邊的火光,聽著慘嚎,嘴裡的肉都不似先前鮮美。有不是滋味的,亦有心寬如海,罵聲活該,趁著彆人發愣,多吃幾塊的粗漢。
一場捕殺半個時辰都沒有,齊勉半身鮮血,一手提刀一手提著一個人頭,帶著眾人回來。十多個人頭似什麼破磚碎塊似得往工營角落一扔,倒不像從人身上割下的,倒似路邊礙事揀來的。
“明府,明日繞挑了在竿子上示眾。”齊勉踏前一步,將左右的降俘驚得紛紛避讓。
梅萼清哈哈笑:“好,好,好,就這般乾。”他切下一塊肉,倒了一海碗酒,“齊郎辛苦,當滿飲此碗。”
齊勉接過,仰頭吃儘,又猙獰地對諸降俘道:“或是留著頭一道吃酒吃肉,或是當韮菜割了去。”
降俘不敢吱聲,竟是靜默無聲,忽的,不知哪個憨人大聲道:“好,有肉吃便是好。”
隔日,齊勉果然將人頭拿鹽隨意搓了挑在竹竿子,沿著工營地插了小半圈,看得人直立寒毛。
這次以殺止殺,直將諸匪最後的那點意動給壓了下去,梅萼清為此還與齊勉小酌了一番,也沒忘了阿小。阿小雖有功,那些賊雖歸降,卻還是重道義上的那點子忠,阿小報信必叫他們引為恥,怕是背地要欺負人。
“我欲送你去棲州,叫知州給你尋個去處,你意下如何?”
阿小趴地上,鼓著氣,帶點惴惴與期盼:“明府能送小人去書院掃地嗎?”
梅萼清一愣:“去書院。”
阿小道:“我聽聞知州要給書字請好些先生,在那掃地定有大作為。”
梅萼清哈哈大笑:“掃地未必有大作為,不如我送你去那念書?”
阿小道:“我這般大的年紀,哪裡還能念書識字?”
梅萼清道:“不晚不晚,進了棺材才叫晚,你安心去念書,不定能與書院共名聲呢。”他說罷,修書給樓淮祀,將阿小送去書院。
許將後,真有一場麵出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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