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真點頭,並向母親講述了更多與長寧郡主的交遊之事,一起繡花、一起彈琴、一起編花環、一起捉蝴蝶,那樣多親密有趣的閨中友事,她興致勃勃地一件件講來,講了許久許久,而母親也一直沒有打斷她的話,沉默而耐心地一件件聽完,最後含笑對她道:“聽起來,是和盈月一樣要好呢。”
母親的話,正說到她的心裡了,她再次點頭,十分認真道:“淑音姐姐和盈月姐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好像牽起了母親的某些回憶,母親眸光渺遠地沉默許久,最後眉眼間似縈繞起淡淡的悵惘,輕聲歎道:“有這樣的朋友,真好啊……阿娘以前,也有這樣的朋友呢。”
她很想聽母親講講關於朋友的往事,就像她之前同母親講述有關淑音姐姐的事情一樣,可是母親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對她道,人生難得一知己,並沒有阻止她與武安侯世子和長寧郡主的友好往來。
在那不久之後,武安侯世子不再隻是世子,真正襲承了武安侯的侯位,他的父親武安侯原為副將,在邊漠禦敵,他的母親華陽公主,亦巾幗不讓須眉,隨夫行軍,紅妝上陣,原本戰亂將平,他們即將歸京,與一雙兒女團圓,但敵人撤軍之際,卻將傷死人屍馬牛,拋擲水源,以至邊城鬨起瘟疫,雖然後來疫病得解,但邊城中人折損許多,武安侯與華陽公主,亦俱歿在那場疫病中,沈家姐弟,小小年紀,即失去了雙親,連父母親的最後一麵,都未能得見。
那時,真似有愁雲慘霧籠罩終日,從前常歡聲笑語的沈家姐弟,少言寡語,不再展露笑顏,母親也沉鬱許久,常獨坐在房中,長久出神,凝看一支似未簪過的牡丹簪,沈家姐弟為人子女的傷心,人人都可望見,母親也似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傷感,隱在心中,一直未能釋懷,卻在人前,從不表露半分。
也許有的傷痛,將會一直隱在心底,無法被如水的時光,漸漸撫平,但,人世長遠,總得向前活著,幾年下來,長寧郡主和新的武安侯,漸走出父母離世的陰影,聖上憐愛失去雙親的外甥、外甥女,仍常接沈家姐弟入宮居住,他們幾個孩子漸漸長大,平日裡彼此各自有事要做,不再如幼時那般閒適,但隻要一有閒暇,他們仍常聚在一起,譬如今日,泛舟蓮池,共賞碧波紅蓮,偷得浮生半日閒。
蘭棹輕劃,畫舫款推碧浪,漸入藕花深處,如在畫中遊,薛蘅信手攀折一支靠舫的蓮蓬,淨手之後,輕剝蓮子,試吃一顆,發現食來並不清苦,有絲絲甜味,清香脆嫩,十分可口,遂讓珠瓔拿一白瓷小碟過來,細將蓮子顆顆剝出,拿與舫上眾人分享,見淑音姐姐、嘉儀公主與六皇子殿下,俱同享這一美味,獨年少的武安侯,怔怔望著那碟雪白滾圓的蓮子出神,似是因害怕蓮子清苦,而不敢吃似的。
“不苦的”,薛蘅彎指捏起一顆蓮子,笑遞與對麵年少的武安侯,“真的沒有苦味,你吃吃看~”
……蓮子……蓮花、畫舫、清波……夢中也似有此景象,夢中還有對麵的窈窕佳人,隻是夢中的夏日,如現實一般,陽光熾烈,耀眼迷離,他看不清窈窕佳人的容顏……這幾年來,在一場又一場恍惚的夢境中,從未看清……
……常常做夢,夢中總有一女子,夢中皆是美事,閒敲棋子、賭書潑茶、同聽秋雨、共剪燈花、溫暖相依、抵足而眠……那樣多心意相通的親密之事,獨與那女子一人,在一夜又一夜的夢境裡,宛如那詩中所說的神仙眷侶,如膠似漆,以至尚且年少的他,會恍惚間覺得,他確已成親,她是他的妻,他們會執手一生、白首不離,那樣真切的信念,連夢醒都不能忘記,常常怔懵初醒時,一時間都有些分不清何為現實,何為夢境……
……蓮子……那些縹緲的琉璃美夢中,亦有蓮子……隻是他是那個剝蓮子的人,在碧波萬頃、紅蓮映日的如畫美景中,認真剝遞與身邊的女子,並含笑輕問了她一句話……問了什麼,他已記不清楚,夢總是縹緲恍惚的,隻記得她伸出纖白玉指,接過了那顆圓白的蓮子,而那一瞬間,無儘的甜蜜,溢滿了他的心,那樣的歡喜,平生從未有過,將一個名字,滿溢著往上衝,好像一張口,就能喚出,最最溫柔的,最最珍愛的,可微微啟齒,卻啞著聲,什麼也喚不出,他不知那名字是什麼,也一如既往,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顏,迷離的日光下,她以扇遮麵,輕嚼蓮子,雪白的蓮花扇麵後,似是一張如畫容顏,可他看不清楚,總是看不清楚……
……夢中的女子,他總是看不清楚,而眼前的少女,他這幾年,時常相見,一同長大,看得分明,看著她從清稚的女童,出落成靈動的少女,幼時眸中的澄澈半點不失,隨著年紀漸長,另又添了少女的溫雅可人,卻又不似尋常閨秀,總著漾著幾分慧黠,似隱在明秀山水間的一隻白狐,落入了凡塵之間,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一日日看著她,她落在他心間的影子,也越來越重,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說來奇怪,他從未夢見過她,這幾年來,從來沒有……
……夜夢中無緣相見,白日裡卻有緣相識相逢,尋常的相見相交,已讓他心生歡喜,在痛失雙親後,她的溫言安慰,她的默默陪伴,更如暖泉,慰藉了他傷痛的心……
年少的武安侯,伸手去接那顆圓白的蓮子,指尖不經意相觸的一瞬間,他望著日光下少女的麵容,竟似同夢中那張從未看清的容顏,恍惚重疊起來,心中忽地生出一念,她會是他的妻嗎……
日光下,少年玉白的臉頰,騰地燒紅,匆匆接過那顆蓮子,囫圇不知滋味地低頭抿吃。
少女不覺有他,隻看少年吃得“甚有滋味”,笑望著他問:“甜嗎?”
竟似不敢對接眼神,少女清澈的眸光注視下,少年含糊低道一個“甜”字,麵頰上的紅意,難以抑製地漸往耳後延伸,好似已至藕花深處,日光卻還是那般灼人,直照得他紅透了耳根子,內裡一顆心,也是暖的燙的,砰砰直跳,幾快藏不住在身體裡,就要蹦躍出來,捧與人瞧。
旁人或許看不出什麼,但一旁的長寧郡主,靜看弟弟這般模樣,心中了然,唇際,揚起淡淡的笑意,眉眼間,卻又忍不住浮起些淡淡的憂愁。
這是動心的模樣,她知道,因她也曾有過,有過不久,她即發現,她動心的對象,似另有心動之人,淩寒傲雪的梅花,怎會去與春日之花爭豔,她願得一心之人,但若那人的心,明明白白另有所思,她不願要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抑或殘缺不全的,長住在宮中長大的她,聽過太多女子間的爭鬥,她不願陷入那樣的算計謀奪裡,不願一夜夜孤守天明,不願虛擲自己的一生,去空空地等待一個人,她的一生,該是自己的,該是她自己沈淑音的。
沈淑音想定了自己的心,可卻又為弟弟明郎感到憂心,怕他在越陷越深之後,無法如願,她默將眸光移向六皇子,見他表麵看來,似正為嘉儀妹妹輕剝荔枝,實則目光輕飄,正悄悄關注著明郎和阿蘅,因為心神不屬,手下的荔枝,也沒剝好,透明的汁水,都不小心掐濺到他的手指上了。
元嘉儀也注意到哥哥連荔枝都不會剝了,抽了帕子,要給哥哥擦手,元弘不勞妹妹,自己接了帕子擦拭,人雖低著頭,但眼前浮現的還是剛才所見的那一幕,心裡隨之漂想的,是一直以來,阿蘅對明郎的特彆關注,是明郎失去雙親後,阿蘅對明郎的種種關心,是他二人之間,這幾年來的種種親近之事,如此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隻是越想越是心亂,手中的帕子,也被他擰攪得不成形狀時,一顆新剝的荔枝,遞送到了他的唇邊。
是嘉儀,她眉眼彎彎地笑著對他道:“哥哥剝不好,那我剝給哥哥吃~”
從前常受公主貴女奚落、暗暗委屈掉淚的嘉儀,自有了淑音和阿蘅兩位好姐姐常伴身邊,人也變得開朗了許多,她不再寂寞無依,也不再時時怯懦,年紀最小的元嘉儀,是最受大家寵愛的女孩,是他們心中真正的小公主,她變得自信,不再將不相乾之人的眼神言語放在心裡,對真正關心在意她的人,笑口常開。
元弘就著嘉儀的手,含笑抿吃了荔枝,來自嶺南的鮮果,原該是甘甜多汁的,可他嚼吃著的同時,眸光看向阿蘅與明郎的一瞬,香甜的荔枝果肉,立摻了酸酸的滋味,那樣的酸澀難言,一直酸到了他的心裡,至暮時分彆,亦不能解。
夕陽西下,浮著蓮花香氣的暮光中,他看著阿蘅與沈家姐弟一同離宮,金燦的光線,將阿蘅與明郎的身影拖得老長,並融在一處,影子的上方,少年少女並肩笑語著走遠,明亮的光輝,耀閃在他們含笑的眉眼間,那樣地乾淨純粹,畫麵美好地比之日光耀眼,幾似刺得人雙目隱痛。
他知道他不該如此,可他總是如此,在第一次看到他們親近無猜,有覺刺眼酸澀之後,接二連三,隨著年紀越長,越發頻繁,如在心中紮了一根又一根的細刺,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隻是無法控製地酸澀,隻是隱隱地似有些理解,初見阿蘅之時,那近乎本能的瘋狂執念——不願她與明郎相見相識。
可就如初見的那一天迷茫不解,他仍是不明白為何如此,明郎……明郎是他的兄弟啊……那阿蘅……那阿蘅是……
困惑隨著年日的飛逝,隨著隱刺的積生,一日日地在他心頭漲溢,幾都快漫出來了,可他仍是茫然,摸不著這釋惑答案的邊際,隻能一邊茫然若失,一邊無可奈何地任那酸澀愈來愈重,在漸沉的暮色中,挾著滿腹心事,攜妹妹嘉儀,同回母親所住的幽蘭軒。
及回軒中,才知禦駕在此,父皇也不問他與妹妹去了哪裡,一如既往地並不管他們,妹妹嘉儀早已習慣如此,他亦是,原本在他這個年紀,為人父的,應當十分關心兒子的文武功課,父皇確也十分關心,隻是隻關心他愛重的皇子,關心大梁朝未來的繼承人,至於他這個兒子,不必上心。
他早已對父皇不抱任何不該有的期待,隻要父皇他,不苛待母親就好,旁的,他不在乎了。
他試著不在乎,每日少在乎一些,總有一日,他能像父皇待他那般,看待父皇,他當少在意無法得到的,而真正在乎所擁有的,雖然不能如同尋常人家的孩子,得到父親的關心愛護,但他與嘉儀,有著天下間最好的母親。
對於他們的午後遊船之事,父皇一字不問,而一向關心珍愛他們的母親,則細細問了許多,笑問他們今日玩得可開心。
雖已長大數歲,但在母親麵前,嘉儀仍似長不大的小女孩,親昵地依|偎在母親的懷中,笑講了許多今日的遊樂趣事,連同阿蘅等講說過什麼話,都一一說得清楚,一旁坐著喝茶的父皇,聽著聽著,笑讚著道:“薛昱這女兒,不僅知書達禮,性子亦不死板,可說是靈氣逼人,朕的這些女兒裡,竟似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
嘉儀雖被包含在“這些女兒 ”裡,但聽了父皇這話,不僅半點不惱,反還為父皇肯定阿蘅,而感到高興,點頭附和著道:“阿蘅姐姐是很好很好的。”
母親一直很喜歡阿蘅,亦笑著道:“阿蘅這孩子極討人喜歡。”
“若朕有這麼一個女兒就好了”,父皇輕擱下手中的茶杯,眸光似不經意自他身上一掠,淡笑著道,“不若將她收為義女,充媛你看如何?”
母親摟著嘉儀含笑道:“那是阿蘅這孩子的福氣。”
嘉儀亦歡喜,“那我和阿蘅姐姐就真的是姐妹了!”
父皇“唔”了一聲,又似掠看了他一眼,眉宇淡然地繼續喝茶。
軒內的氣氛是平和祥寧的,父皇麵上帶笑,似乎心緒不錯,母親和嘉儀,都為阿蘅感到歡喜,獨他,獨他不知是怎麼了,在聽到父皇說要收阿蘅為義女的那一瞬,感覺一道驚雷從頭劈下,震得他心頭寒涼,明明這是好事,成為父皇義女的阿蘅,將身份更高,更有榮光臉麵,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不但沒有像母親和嘉儀一樣為阿蘅高興,心中還很沉重,如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因怕母親為他擔心著急,自數年前五皇子受傷一事,以“意外”了結後,回回父皇來此,他都不再和父皇硬犟著,不再冷著麵龐,就算父皇罵他“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再冷臉,努力控製好自己的表情,做個看來乖順的兒子,不叫母親擔心他和父皇又起衝突。
這幾年,他一向如此,但今夜,他卻有些繃不住了,實在沒辦法裝出半點高興的意味,母親怕他又惹了父皇的無名火,頻頻向他使眼色,而父皇並不理會他,平日裡喜怒難辨的父皇,今夜似心情頗佳,還和嘉儀說了不少話,讓嘉儀頗為受寵若驚,膳桌上可說是有幾分其樂融融,獨除了他,心裡難受得緊,一直到膳罷離開,一直到盥洗上榻,心裡都悶沉地難以呼吸。
他不明白,隻是難受地躺在榻上,將藏在枕下的那塊手帕拿出,看著其上繡著的青碧色“蘅”字,隻覺那繡字的絲線,都散繞開來,緊緊地纏勒著他的心,為何不希望阿蘅成為父皇的義女,為何見阿蘅和明郎走的近會心中難受,他不明白,他什麼都不明白,他和明郎那樣要好,為何獨獨在此事之上,難以釋懷,阿蘅如能成為父皇的義女,該是好事,他為什麼不替她感到高興,為什麼……為什麼……
越來越重的困惑,如纏栓著他的巨石,拖著他往深海裡沉,幽寂無聲的深夜裡,他不知何時暈沉睡去,時隔數年,再次夢到了那個白發老人。
老者仍是坐在宮殿廊下的搖椅上,他的身邊,也仍有一張空著的黃梨搖椅,兩椅之間的一方小檀桌上,放著一碟楓茶糕,一盅湘波綠。
湘波綠茶已快涼了,老者卻仍顧不上喝,躬身低頭,專心致誌地持剪剪紙,因為年邁,他執剪的手,止不住地輕輕顫|抖著,紅色的碎紙,如落花般,從他指間片片飄落,天地空寂,輕微的剪紙聲響外,聽不見任何人音,隻有懸廊金架上,同樣衰老的白羽鸚鵡,在一聲聲地沙啞喚著:“弘郎……弘郎……”
作者有話要說: 兩位在重生的跑道上賽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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