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善意(2 / 2)

先前咄咄逼人地訓斥,老夫人倚仗的便是蘇若蘭的言辭,如今活生生被打臉,兒孫跟前,哪能不難堪?她的年事已高,側身坐在那裡,脊背微微佝僂,堆滿溝壑的臉上老態畢露。興許是擔心傅煜追問前情,在兩個孫兒跟前不好圓話,連瓜田李下、避嫌留意的話都不提了,隻偏過頭,沉目微怒。

攸桐心情頗為複雜。

垂暮之年的老人,有老而睿智的,也有老而昏聵的,哪怕英明神武、殺伐決斷的帝王,也有人晚節不保。老夫人深居內宅,到了七十高齡,又時常身體抱恙,能有幾分沉穩?平日裡雖不滿,卻能相安無事,被有心人一激,便易怒偏頗,情緒激動。

蘇若蘭這般膽大,也未必不是瞅準了這點,借著老夫人的不滿生事,妄想借刀殺人。

鬨到這地步,老夫人若下不來台,昏倒在地裝個病,便能輕易倒打一耙。

但連番生事的蘇若蘭,豈能輕易放過?

從南樓初見至今,小仇小怨已然積攢太久,她先前特意去兩書閣,便是為防著今日之事。如今真相已明,蘇若蘭跪伏在地,眼巴巴瞧著老夫人,難道還指望博來一條生路?

攸桐慢條斯理地挽著衣袖,往前半步。

“無話可說了?”她開口,站得居高臨下,“先前在南樓時,你便搬弄是非,受了責罰也不知道悔改,如今又跑到老夫人跟前混淆視聽!為你這狹隘偏見,折騰得雞犬不寧,老夫人更是氣得——”

她故意頓了下。

那邊老夫人暗覺難堪,又擔心攸桐會跟剛才似的窮追不舍,鬨得她也沒臉,正考慮如何收拾殘局,聽見這話,下意識抬頭瞧過來。

便見攸桐話鋒一轉,道:“你對我有偏見,隻管尋我就是。老夫人於你恩重如山,卻這般讒言欺瞞,竟半點不念主仆之情!”話到末尾,已然帶了厲色。

蘇若蘭想辯白,抬起頭便對上攸桐的目光,是從未見過的鋒銳。

攸桐也不待她廢話,轉身朝老夫人道:“方才孫媳無端蒙冤,心裡著急,若有言語不當之處,還請您擔待。您叮囑的哪些話,往後也會記在心上,時刻留意。”

說罷,淺淺行個禮。

老夫人萬萬沒料到攸桐居然會主動遞來台階,登時愣住了。

旁邊傅煜也覺意外,愕然盯向她。

還是沈氏反應快,忙幫著打圓場:“這蘇若蘭真是!因你是壽安堂出來的,才信重幾分,誰知死性不改,竟欺瞞到了老夫人頭上!瞧這事鬨得,險些錯怪了人。老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被你氣成這樣,若有個岔子,誰擔待得起!佛珠——快去請郎中來瞧瞧。”

竟是順著攸桐的暗示,將罪名儘數推到了蘇若蘭頭上。

老夫人愣怔片刻,意外地打量了攸桐兩眼,才就坡下驢道:“把她帶到柴房關著,等得空時重重懲治。”

傅煜便在此時忽然出聲,“不必等。賣去銀州。”

話雖簡短,卻冷沉決斷,令蘇若蘭赫然變色。

銀州偏遠荒涼,據說是男人都熬不下去的地界。

她雖是個丫鬟,幼時賣到傅家後,因生得玉雪可愛,收到壽安堂伺候,也是跟著錦衣玉食的,哪吃過那種苦?大驚之下,也顧不得敬畏了,當即叩首,“將軍饒命,奴婢知錯了!奴婢往後做粗活雜役都成,求將軍……”

“帶出去。”低沉的聲音,蘊滿怒氣。

蘇若蘭驚而抬頭,就見傅煜臉色沉黑,目光如同刀刃,剮得人透骨生寒。

而他的身旁,攸桐盈盈而立,已不是南樓裡看似軟弱可欺的姿態。

外間立時有仆婦應命進來,倉促將手帕揉成一團,塞在她嘴裡。

蘇若蘭掙紮苦求,“嗚嗚”的聲音破碎沉悶,驚恐絕望之間,眼中立時滾出淚來。

老夫人隻瞥了一眼,便挪開目光,擺了擺手,“都回吧。我累了,想歇著。”

……

從壽安堂走出來,外頭風吹得清寒,掃儘滿身燥熱和憋悶。

攸桐悶了半日,竟有點貪戀這凜冬的寒風,深吸幾口氣,察覺前麵的人頓住腳步,便詫然抬頭。

傅昭早已溜之大吉,剩下傅煜站在她麵前,雙眼深邃冷沉。

她眨了眨眼睛,揣度傅煜是否在為此事暗怒,卻見他忽然伸手,毫無征兆地落在她發間。而後發絲微動,他將那枚稍稍歪斜的金鳳銜珠雙股釵扶正,收回手時,指腹有意無意地掃過她鬢角耳廓。

凜冬天氣裡,他身上鐵甲微寒,神情難得的露出溫和。

“方才多謝你。”他眼眸深邃,神情晦暗難測,聲音卻頗柔和,“攸桐。”

成婚以來,他頭一回流露溫柔姿態,叫她的名字。

聲音沉穩如古琴弦動,淳和而有金石之韻。

攸桐呆住,不明所以地茫然看著他,便聽傅煜解釋道:“祖母年事漸高,行事偶爾偏執。她早年獨自守在府裡,為兒孫提心吊膽,過得不容易,有些事難免偏頗,思慮過重。方才,多謝你的善意。”

——適時保全老夫人的顏麵,也免了他為難。

攸桐會意,便笑了笑,“都說人上了年紀會有些孩子氣,何況她是長輩。”

傅煜頷首,仍將手負在背後,“先回南樓,今晚我過去。”

這就是有話要說的意思了。

攸桐今日心緒起伏,無端受責,隻覺兩處所求所想皆不同,著實難以相融。這般捆成一家人,傅家看不上她的名聲,她不喜歡規矩束縛,對誰都累,也有話想同他說,遂道:“那我準備些吃食。”

“好。”

夫妻倆約定了,便分道揚鑣。

攸桐帶著春草回院,傅煜則去斜陽齋,趁著傅德清吃飯的功夫,將今日的事簡略說了。

“祖母對魏氏有偏見,魏氏不肯像伯母那樣修好,兩處離心,也非長久之計。父親軍務繁忙,我也未必每回都有空去看,不如你我各自勸勸,免得瑣事煩心。”

他說完,舉杯灌了一口茶,深深皺眉。

傅德清笑了笑,隨手幫他添了半杯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內宅之事,也是齊家必不可少的,當初你母親嫁進來,我也沒少費心思。魏氏總歸是你的妻子,她的事隻能找你平息。壽安堂那邊,其實你也能勸。”

“父親也知道祖母那脾氣。”

知子莫若母,傅德清笑了,“你祖父過世後,壽安堂就冷清了,暉兒那件事後她心裡難受,脾氣也急,聽不進勸。行,回頭我去一趟。隻是魏氏那邊……你去?”

他在沙場上老練沉穩,兒女跟前卻慈和,雙眼一眯,笑意中帶幾分探究。

傅煜垂眸,拿淡漠遮住神情裡的不自然,道:“魏氏還算講道理。”

說話時,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幾分。

傅德清滿意頷首,“那就好。”

若他記得沒錯,初娶魏氏時,傅煜直言要拿來當擺設,沒打算當妻子。言語提及魏氏,也儘是輕慢,不肯多費隻言片語。如今肯為此費心,想著讓魏氏跟女眷好好相處,彆叫老夫人再抱著偏見挑刺冷落,甚至在提及魏氏時露出笑意,這態度之折轉,著實不小。

傅德清也沒點破,商議定了,各自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