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先前的鋪墊, 許多人都翹首等著聽內情,哪怕沒有到睿王府赴宴的資格,亦暗自打探。一傳十, 十傳百, 宴席上的動靜, 漸漸在京城傳揚開, 哪怕到不了人儘皆知的地步,凡侯門公府、官宦之家,大多都聽說了實情。
冤屈洗去, 回府的當晚,薛氏便拉著攸桐, 忍不住哭了一場。
攸桐也隻能軟語安慰, 趁著空暇多陪陪母親。
傅煜那邊仍是很忙。
刺客捉回去後,便是審問深挖, 順蔓摸瓜。睿王府的本事有限, 熙平帝養的那幫臣子也沒厲害到哪裡去, 許多事還是仰仗傅煜幫襯。好在這事不算無頭懸案, 傅煜有的放矢,沒幾日便將藏在背後的英王和魏家眼線揪了出來,連同查到的證據和口供,一道報到熙平帝跟前。
熙平帝能怎麼辦?
南邊戰亂未平, 魏建擁兵一方, 朝廷已是自顧不暇, 哪怕魏建明目張膽的行刺皇子, 熙平帝最多也隻處置幾個無關緊要的人,不能碰魏建半根汗毛!
皇帝當到這份上,除了憋屈,便是無奈。
熙平帝沒法找魏建算賬,隻能將英王叫到跟前,嚴厲申飭一通,罰閉門思過,連同昭貴妃也受牽連,位分連降兩級。隨後,撤了英王府的長史謀臣,看那雷霆盛怒的架勢,至少大半年裡,是不考慮以英王為儲君了。
這些事自有許朝宗奔忙,傅煜留心的,唯有一件。
刺客容易捉,要查出當日為何突然提前行事,卻著實不容易。魏建的那位小舅子在行刺失敗後,已然溜之大吉,杜鶴費了許多功夫才摸到源頭,是魏建帳下頗要緊的一位頭目,名叫陳通,以商賈的身份在京城潛伏已久,負責接應傳訊,嘴巴牢得很。
杜鶴沒能撬開他的嘴,還是傅煜親自上陣,才逼出實情。
據陳通照人,當日他與上峰商議時,曾有人忽然闖到附近探查,被他察覺動靜,追出去時,那人已然逃得無影無蹤。當天夜晚,陳通連著兩回察覺不對勁,卻沒能反追到對方蹤跡,猜得是被人盯上了。陳通也非善類,行事向來機警,暗裡留心彆處布置,也察覺有被盯上的蛛絲馬跡。
傅煜進京之事眾人皆知,那日留園相會,陳通也都知道。
許朝宗的那點底子,陳通算是摸得清楚,雖身邊侍衛圍得跟鐵桶似的,探查消息的本事卻有限。對方既行蹤飄忽、神鬼莫測,顯然是傅煜暗中相助,且已洞悉他的計劃。
陳通怕按原本的打算行事,會反被傅煜算計,迫不得已,才倉促安排,欲出其不意。
然而終是棋差一招,沒能得手。
嚴刑之下,陳通將前後因果和事情細節都招認得乾乾淨淨。
傅煜聽罷緣由,眉頭皺得更深。
他雖傲氣,卻非自負之人。齊州帳下能養雄兵猛將,魏建手中也並不都是飯桶,兩處刺探消息,彼此既攻且守,從前行軍作戰時,他雖出兵詭詐、出其不意,卻也數次被敵軍探到過蹤跡,反受其製,處境凶險。照理來說,他派出人手刺探,陳通察覺異樣,也不算意外。
但傅煜總覺得這事蹊蹺。
傅家練兵嚴苛,騎兵精銳勇猛,斥候的本事也是彆處不及,仗著消息之利,能少流將士的血。
這些探子都是個中翹楚,論耳目機敏,更甚於他,輕易不會打草驚蛇。
哪怕真的出點小差池,被陳通察覺了一回,又怎會蠢到再露端倪的地步?
顯然是刻意的。
若果真有人暗裡通風報信,又不肯讓陳通看到真麵目,會是誰?
杜鶴信得過,無需半點懷疑。剩下的便是魏天澤和幾個知曉些許安排的小頭領——以他們的本事,若果真有異心,憑著探來的消息和這邊的安排,不難推測出傅煜的打算,而後暗裡通風報信。
傅煜即便萬般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身邊有不牢靠的人。
這些人,每個都跟他、跟父親、跟堂兄上過戰場,以滿腔熱血奮力殺敵,保衛邊境,亦有數人跟他並肩對敵,能毫不遲疑地將防守最弱的後背托付給彼此,算袍澤之誼,也算救命之恩。都是鐵打的過命交情,這些年在齊州行事時,也沒出過半點差錯,露過些許端倪。留在京城的人手,也曾幫他從天牢裡將朱勳偷梁換柱,刺探皇宮和王公重臣的消息。
這回唯一的不同,是對手裡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擰眉沉吟,指節繃緊,麵色陰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麵帶肅然,神情微凝。
她的對麵坐著魏思道,從衙署回來後官服尚未換下,眉宇稍帶疲色。年近四十的男人,經朝廷裡冗務錘煉,頗有幾分端方穩重的氣度。不過比起旁人或重權在握、或清貴得寵,他那兵部職方郎中的職位頗為尷尬——
如今節度使坐大,兵權近乎分散,兵部雖有調令兵馬之權,卻甚少能調得動,權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職方司管著輿圖等事,每日裡打交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庫房裡存著天下各處的輿圖烽堠及變遷詳細,也堆了各處上報的人口地畝等清冊,因年頭太久,卷冊又多,從前的官員懈怠偷懶,擺放十分混亂。
這些東西一年到頭,除了防蠹防潮,幾乎沒人翻動,枯燥無趣得很。
他這差事在旁人看來,也無異於混吃等死。不但沒機會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機貪點油水,還要時刻提心吊膽,免得哪天燈燭走火,燒了庫房後落得重罪。
魏思道卻極上心,滿腹心思撲過去,不止將那成千上萬的卷冊整理得井井有條,得空時,也常悶頭坐在書案旁,翻出百年來烽堠輿圖的變遷,對照著當地報來的人口地畝等卷冊,暗自琢磨。
時日久了,人變得無趣嚴苛,眉間也有了淺淺的豎溝。
此刻他端坐著,取了仆從端來的熱茶在手,抬頭時,眉間的溝壑也深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