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澤沒罩披風,隨便找個借口支開隨從,孤身走在暗夜裡,眉頭緊擰。
在齊州的軍牢裡謀劃越獄的事時,他便推想過回遂州後的情形——魏建的行事和性情,他借著傅煜眼線探來的消息,知道幾分。自幼淪為棋子,與生母兩地相隔,對魏建這位生父,他並沒抱多少期待,也知道貿然回去與兄弟爭利,必會處境艱難。
但他沒有旁的選擇。
身世與圖謀暴露,傅家不可能再信重於他,他也沒有麵目再去見傅煜父子,和那些曾教導他、視他如子的傅家老將。
要不負磨礪、施展抱負,魏天澤隻能借魏建的地盤。
卻沒想到,真到了遂州,處境比他所想的還要難以忍受。
父子生疏、沒半點情分,兄弟相爭、為權利勾心鬥角,這些都無所謂。總歸是算計權謀,他有滿身的本事、有赫赫戰功、有薑家的助力,並不懼一星半點。事實上,時隔一年,他也籠絡培植了羽翼,從當初的人生地不熟的尷尬生客,搖身成為魏建的左膀右臂,全然掩蓋了嫡長子魏從恭的鋒芒。
甚至,以他目下的本事,幾乎能與魏建分庭抗禮。
真正讓魏天澤難以忍受的,是他跟魏建迥然不同的心性。
魏建貪婪、驕橫、不擇手段,雖是一方之主,有雄兵強將、富饒山川,卻沒多少愛民之心。帳下貪官惡吏不少,盤剝欺壓百姓,若不是老天爺賞飯吃,沒鬨饑荒,又有這群強悍兵將鎮壓,怕是早已鬨起民變了。
軍政事上,魏建最看重的亦是權謀,以利為先。
魏天澤卻迥然不同。
哪怕早已與傅家反目,他也是傅家兵將教出來的。拋灑熱血護衛百姓、戰場袍澤生死相托,這些念頭早已深植在心底,融入骨血,不自覺流露於言行。
以至於許多事上,他跟魏建格格不入。
魏天澤滿心煩躁,回府後,並沒去跟薑黛君的起居處,而是折道去尋母親楚氏。
……
楚氏年約四十,當年也曾是淑女窈窕,姿色過人。這些年孤身住在西平王府的偏僻獨院,沉鬱得久了,年輕時的動人風姿消磨許多,便隻剩滿身沉靜。哪怕如今魏天澤建府獨居,以金玉綾羅奉養著她,仍深居簡出,打扮得簡素。
這會兒夜深人靜,楚氏正坐在燈下,縫製衣裳。
針走線穿,她有些出神,聽見門外的動靜時,猛然抖了抖,針尖戳破手指,滲出細密的血珠。她迅速擦乾淨,抬頭見是兒子進來了,才暗自鬆了口氣。
見魏天澤神情陰沉緊繃,便起身道:“怎麼了?”
“剛從那邊回來,順道來瞧母親。”魏天澤看向她手裡縫到一半的衣裳,那布料紋飾,顯然是給他縫的。十數年兩地相隔,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骨血之親卻仍斬不斷,他回來得這一年,楚氏便如枯木逢春,煥出些生機,裁衣做鞋,甚是用心。
魏天澤神情稍緩,幫著將東西收起。
“這些事交予旁人就是,母親不必太費神,夜深了,當心熬壞眼睛。”
“我做著高興,不妨事。”楚氏拉著他坐在對麵,取晚飯時蒸的糕點給他。見兒子眉間鬱鬱,也猜得幾分,“又跟他吵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魏天澤頓了下,冷嘲道:“他們倒是父子投契。”
這話頗含憤懣,楚氏眉頭微皺。
身在旋渦之中,魏長恭對兒子的排擠打壓,楚氏當然知道,而魏建那老賊心狠手辣,當初能舍得七八歲的孩童流落他鄉,如今能有幾分慈愛?這半年裡,類似的情形已有過許多回了。方才她縫衣出神,也是在琢磨這事。
她回身掩上屋門,給魏天澤倒了杯茶,低聲道:“他還是偏袒著魏長恭?”
見兒子沒否認,忍不住道:“魏長恭處處針對,暗裡謀害,恨不得叫你死在沙場免得攔路,那惡賊也沒拿你當兒子來看。從小到大,在他眼裡,你就隻是個棋子。其實……”她頓了下,欲言又止。
魏天澤抬眉,“母親有話不妨直說。”
“其實你如今的本事,不必處處看他眼色。該狠的時候,不必留情。”
她向來溫和沉靜,不與人爭,甚少說這樣的話。
魏天澤微愣,便聽她續道:“從前你獨自在齊州,我身不由己,許多事都無能為力。後來你剛到這裡沒根基,有求於那惡賊,也隻得忍耐,但如今……那惡賊沒拿你當兒子,魏長恭更沒拿你當兄弟,不必心存顧忌。”
這話說得古怪,魏天澤久在傅煜麾下,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
見楚氏神情不似往常,滿口怨懟的“惡賊”,話音裡似在勸他對父兄動武,心思微動。
“母親是覺得……”他抬手,豎掌為刀,橫在脖頸。
燭火跳了下,楚氏手指緊扣著桌沿,緩緩點頭。
“可他們畢竟與我血脈相連——”
“誰說的。”楚氏聲音低如蚊蚋,聽在魏天澤耳中,卻如驚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