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喜(1 / 2)

蓬萊殿在太液池畔, 臨水而建, 夏日清涼宜人, 到冬天就頗濕冷了。殿裡才籠了火盆,不算暖熱,攸桐身上披風都沒解,在包紮傷口後, 便探出一隻手腕給人診脈,心思仍係在方才的事上, 不知許朝宗能否想通,免卻傅煜大動乾戈。

聽見太醫道喜的話,她懵了下, 懷疑是聽錯了。

“你剛說……”

“這是喜脈。”太醫久在宮闈, 又常往來京城高門內宅之間, 於婦科之事極為擅長, 笑吟吟道:“夫人脈象流利、圓滑如珠,跟先前迥異,依下官看是喜脈無疑。這些時日天寒地凍,該當好生調養,萬不可輕率大意,傷及胎兒。”

這話字正腔圓,說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間回過味來,心頭乍喜,抬起頭恰見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對視,攸桐胸腔裡砰砰亂跳, 傅煜顯然也聽見了這番話,麵露驚喜之色。

這位孫太醫頗有本事,前陣子也時常幫攸桐診脈調理身體,既敢這樣說,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訊來得太過突然,傅煜強壓興奮,在人前端著統攝朝政的威儀姿態,那唇角卻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問了幾句後,便讓杜鶴送他出宮,晚點請到丹桂園裡,詳說養胎之事。

杜鶴應命,客客氣氣地送太醫出去,順道掩上殿門。

外人儘去,隻剩夫妻獨對,傅煜那一身端肅的皮亦隨之丟開,轉過身,便結結實實將攸桐抱到滿懷。興奮無需收斂,他的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親了下,聲音裡是不可置信的高興,“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會診脈,不過——”攸桐眉眼彎彎,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確實晚了。”

起先還以為是近來過於勞累,加之天氣轉寒才會晚兩日,便沒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卻是為此。昨晚兩人提及即將臨盆的傅瀾音時,傅煜還曾將她壓在身下,問她何時能添個孩子,誰知轉過頭,便有這喜訊出來。

滿腔歡喜化為笑意,兩人對坐著發笑。

片刻後,傅煜的手掌摩挲著貼到她小腹,“是在這裡嗎?”

“嗯。稍微往上一點。”攸桐握著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著冬日的層層衣衫,摸不出區彆,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著按住他,“你彆亂動!”

傅煜果然不亂動了,小心翼翼地貼在那裡,嘴唇湊在她耳邊,聲音低沉溫柔,“咱們也有孩子了。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攸桐開心得合不攏嘴。

傅煜親她臉頰,“真的?”

怎麼不是真的呢?來到這世間,家財、身世,認真算起來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擁有的其實少得可憐。做那涮肉坊,不止是為謀生,也因覺得心裡總不踏實,想做些屬於她的東西——哪怕將來做得不夠好,至少也是她真實的痕跡。

如今,還有了這個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給他的時候,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過傅煜的脖頸喉結,越過下頜的青青胡茬,對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滿笑意的雙眸,如墨玉一般,端貴峻整的風姿下,亦藏著溫柔。

她環住他的腰,仰麵抬頭,溫柔而歡喜地親他的唇。

……

出宮回府後,孫太醫再度登門,向玉簪她們詳細叮囑了養胎的事。攸桐雖沒張揚,卻還是按捺不住激動,修書將此事告訴傅瀾音和杜雙溪,而後又請了魏夫人過來。

這邊歡天喜地,皇宮的含涼殿裡,卻冷清孤寂。

庭院積雪無人清掃,唯有三餐送來,一如既往。

恐怕數重宮牆之外,他的母親令貴太妃、皇太後,和那幾位妃嬪,處境也頗艱難。

許朝宗對著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將明時,才緩緩起身,而後到桌邊研磨鋪紙。寫廢的紙一張張丟在紙簍裡,他寫得斷斷續續,直到傍晚時分,才寫成一份字跡潦草的罪己詔。他也不急著拿出去,睡了整宿後醒來,翻看了兩遍,覺得不會後悔了,才命宮人遞信於傅煜。

這日的早朝上,銷聲匿跡數月之久的惠安帝,親自臨朝。

枯瘦的身軀、憔悴的容貌,這位曾溫潤如玉、端貴瑰秀的帝王,已然沒了從前的風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黃的衣裳空蕩半舊,被砍掉的扶手龍頭尚未修複,提醒著當日慘遭洗劫時的亂象。

京城被破、皇宮遭劫,這數月的煎熬無人知曉,眾臣隻跪伏在地,聽他那道罪己詔。

“……長於深宮之中,暗於經國之務,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天譴於上而朕不寤,人怨於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實在予,永言愧悼……”

久鬱之後身體虛弱,聲音便不似從前洪亮。

念到後來,氣力似乎不支,聲音更弱。

跪在後麵的臣子,起初還能聽清言辭,到後來,也隻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許朝宗還愣愣地坐在那裡,滿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沒動靜,也無人出聲。

死一般的寂靜,半晌,許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員。駕崩退位之前,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麵容,他都不記得,甚至從沒見過。積弊革除之時,朝堂上的人手也換了一撥,這天下名義上是他許家的,其實早已改頭換姓。

當日忍辱求生,苟活於亂兵之下,原隻為一腔怒氣,不願傅家輕易得逞。

到頭來,卻還是為他人做嫁衣,算盤落空。

許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臉上稍稍一頓,便即挪開,起身時晃了下,忙扶著龍椅站穩。袍袖微擺,冠珠輕晃,內監細長的聲音裡,這是他最後一次臨朝。直至走遠,原本強撐的那口氣鬆懈,他才撐不住地踉蹌兩步,撲倒在地上。

夙夜難寐的身體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許朝宗噴出半口鮮血。

當日子夜,惠安帝駕崩。

沒有禪位,沒有遺旨,隻留那道罪己詔,昭告於天下。

……

皇帝駕崩的消息,最早報到傅煜跟前,而後報到傅德明那裡。

熙平帝膝下三子,長子病故、英王死於宮變,子嗣儘除。而許朝宗雖成婚數年,身邊也隻兩位公主,並無子嗣——倘若有,在這場亂事裡,怕是也要杳無蹤跡的。宮禁防衛、京畿戍衛和朝政大權皆握在傅家手裡,就隻差明日清晨公布喪訊,擁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裡,卻是燈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趕來,而後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幾位尚書文臣,因住得遠近不已,陸續趕來。人還沒湊齊,傅德明瞧著時辰,留徐夔坐鎮廳中,他回書房取個東西。

到得書房門外,卻碰見了衣裳嚴整的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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