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二十三年冬。
平陽侯府,演武堂。
“侯爺,姐姐是不是誤會妾身了,若是侯爺和姐姐因為妾身生了嫌隙,妾身萬死難辭其咎。”
曹婉寧拿絲帕掖了掖眼角適時流下的清淚,抽噎道,“妾身做了些拿手的點心,一會兒打算給姐姐送去,也好向姐姐道歉,想來大概是我平日裡哪裡惹到了姐姐......隻要她能原諒妾身,妾身做什麼都好。”
曹婉寧說完,抬起眼看了書桌後的男人一眼,她此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是個男人都會被激起憐愛之心。
偏偏除了蕭讓。
嫁到侯府兩個月來,她還是第一次進這演武堂。
演武堂是蕭讓處理政務的地方,平日裡守衛森嚴,嚴禁外人入內,曹婉寧幾次借故前來給蕭讓送點心湯水,一概是被攔在外麵的。
可是,這一切的規矩都為鎖春居裡她那位“好姐姐”破了例。
光是這個月,顧熙言便不知道跑到演武堂和蕭讓吵了多少回,蕭讓竟然也不攔著。
曹婉寧捏了捏手中的絲帕,暗道,真是個不長腦子的。先前自己三言兩語、幾行眼淚便騙得顧氏的信任,要和她做勞什子的真心姐妹。現在顧氏又和蕭讓鬨成了這般樣子——當然,其中自然少不了她的挑撥離間,推波助瀾。
這後宅裡的女主人隻能有一位,管家鑰匙對牌也遲早是她曹婉寧的。
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曹婉寧伏地跪了半晌,上首的男人才從政務中抬起頭,俊臉上眉頭微皺,漠然道,“你先出去。”
曹婉寧咬唇含淚,“那......姐姐......”
“誰是你姐姐?”男人陡然開口,眸光如利劍射來,“你身為區區妾室,該尊稱一聲主母才是。”
曹婉寧被這淩厲的目光刺的體無完膚,打了個哆嗦,忙伏地道,“是妾身失了禮數,侯爺贖罪!侯爺贖罪!”
數月之前,她以平妻之禮嫁入平陽侯府之中,一開始她還洋洋自得,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和顧熙言平起平坐,然而事實給了她狠狠的一耳光。
新婚之夜獨守空房便罷了,就連日常的一應吃穿用度,也皆是按妾室的份例給的。
這算什麼?有名無實嗎?
曹婉寧對此不滿已久,奈何這一切都是蕭讓的決定,她隻能敢怒不敢言。
蕭讓看著地麵上伏跪的女人,俊臉上陰陰沉沉,深邃的眼眸裡一片晦暗。
自打曹婉寧進了門,他和她之間的矛盾不減反增。平妻在側,她這個主母一點吃醋的樣子都沒有,一點點希望也不留給他。
她永遠是不在意的,不在意他娶了彆人,不在意他的心在哪裡。
她永遠是冷漠的,不屑一顧,看也不看他一眼。
或許,當初他一怒之下同意曹婉寧進門兒,從一開始便是個徹頭徹尾錯誤的決定。
蕭讓神色幽幽,眸中似是籠上了一片迷霧,深不見底。
自打曹婉寧借著嬸娘的手嫁進侯府,青州曹家便打著平陽侯府的旗號四處招搖,儼然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底下想巴結平陽侯府卻不得門路的官員們倒是找到了曹家這條捷徑,曹用及更是憑著這門攀上平陽侯府的親事,連升二級。
蕭讓不是不知道這些事情,不過是覺得跳梁小醜上不了台麵,便由著他們去了。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太不知道好歹,再縱容下去,隻怕要釀成大禍。
思及此,男人臉上閃過一抹厭惡,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兩下桌案,“還不滾出去。”
這嗬斥裡滿是不加遮掩的厭惡,曹婉寧抹著淚,頗為無辜可憐的應了一聲,“妾身遵命,妾身這就告退。”
待演武堂裡安靜了,蕭讓以手扶額,沉默良久,才開口問道,“主母這幾日在做什麼?”
下首的流雲答,“一切照舊。主母偶爾出門逛逛脂粉首飾鋪子,或是參加一些詩會雅集。前些日子,顧府來了人,說是顧家二老叫主母回家小住幾日......被主母拒了。”
蕭讓道,“知道了。”
她和娘家人鬨翻,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不願意嫁給他所致。
說到底,他心中是有愧的。
兩人成婚之後,蕭讓才發現自己娶的人變了。當年馬球場上那個明眸善睞,軟著嗓子瞪著他的嬌人兒像是一場幻夢,而他的嫡妻顧氏,隻會對他冷麵相對,日日爭吵,鐵了心要和他做一對陌路夫妻。
蕭讓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於是順理成章,兩人新婚不到半年便分院而居,一個月也難得見上幾次。
蕭讓閉了閉眼,“將上回皇祖母賞下來的補品清點了,悉數命人送到顧府裡。”
流雲領了命,剛要轉身退下,又聽他補了一句,“以主母的名義送過去。”
“是。”
.........
成安二十五年。
大雨滂沱。
蕭讓負手立於回廊之下,微抬了下頜,定定望著漫天雨幕。
“秉侯爺,那幾間說書的茶樓已經查封了,坊間幾家小報也都以“撰造浮言”的罪名封禁了。”
流雲稟報完,低著頭,並不敢看蕭讓的神色。
十天之前,顧府的門客史敬原在春風滿月樓喝的酩酊大醉,將自己的一段豔事當做酒後談資講了出來。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更可況,這段陳年風/月的女主人公,竟然是堂堂平陽侯夫人、當朝侍郎顧萬潛的嫡女,顧熙言。
京城根兒的老百姓們對權貴世家的風月之事總是懷揣看熱鬨的心情,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整個盛京,自然也傳到了蕭讓的耳朵裡。
那日,流雲還是第一次看到蕭讓如此盛怒。
可是即使怒極,他心裡頭還殘存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他差人去鎖春居裡翻箱倒櫃的找,若是沒有物證,他也好給自己一個原諒她的理由。
可偏偏不遂他的願。那幾封書信,一隻玉簪,就這麼擺在他的眼前,宣告著她與人勾結的事實。
然後便是滔天而來的怒火——原來她一直不愛他,是因為心裡有彆人。
流雲抬眼瞄了一眼蕭讓的神色,微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四年了。
時間久到,就連他都以為自家侯爺對嫡妻顧氏是沒有感情的,可事實呢?蕭讓被折磨的幾天幾夜沒合過眼,都是為了鎖春居裡那位——流雲心裡跟明鏡兒似的。
雨還在下。
大雨如注,傾倒在鬥拱飛簷上,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把天和地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蕭讓才開口道,“傳令下去,將主母禁足在柴房裡。”
流雲應了一聲,卻沒有退下。
蕭讓有所察覺,回首淡淡看他了一眼。
流雲終是忍不住道,“主子爺,昨日顧公子上門,為何不以真相告知?如今鬨得滿城風雨,不知道的還以為爺對主母不好,主母才......”
那門客史敬原早早數月之前便離開了顧府,投奔了王家,顧家人聽了滿城流言,差人去尋,王家有意藏匿,竟是尋不到其蹤跡。
昨日,顧熙言的兄長顧昭文怒氣衝衝地上門,要向蕭讓討個說法。
他的妹妹未出閣的時候又乖又巧,怎麼嫁到了平陽侯府,分居住在偏院不說,竟然還傳出了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
顧熙言身為人/婦,與人私/通,人證物證俱在。可蕭讓怎麼說的?他說,此事乃是子虛烏有,不過是好事之人捏造流言陷害罷了。
顧昭文聽得半信半疑,卻也知道自家妹妹和蕭讓貌合神離,分居多年,受了不少委屈。故而便說了代表顧家二老,為顧熙言求一紙和離書的請求。
沒想到蕭讓聽了“和離書”三個字,臉色沉的嚇人,開口便拒了個乾乾脆脆。
“如今你膽子越發大了。”蕭讓不等流雲說完,便開口打斷。
女子最重名節,他此生娶了她,已經叫她痛苦不堪,又怎能再讓她受儘天下人非議。
流雲伏地道,“爺贖罪!是屬下僭越了,這便去領罰。”
......
“侯爺叫人封了茶樓館子,也並沒有把實情告訴顧家人.....看樣子是想壓下這事兒.......”
曹婉寧攥著手中茶盞,麵色一陣青一陣白,“即使她做出了這等醜事,他也是護著她的!”
“憑什麼!”
丫鬟嚇了一跳,安撫道,“娘子息怒。侯爺還是生氣的!侯爺不是下令把主母禁足在柴房了麼.......”
“那也叫柴房?你見誰家柴房收拾的比臥房還乾淨?”曹婉寧冷笑,“侯爺前腳下了禁足的令,後腳就默許鎖春居將一應物什全挪到了柴房,哄誰呢?這是做給誰看呢!”
“他要護著她,我偏要叫她名聲掃地。這盛京城中,是個人便長著一張嘴,侯爺難道能封住所有人的嘴不成!”
“偷偷派人把顧氏的事情四下散播出去,我要這盛京城中人儘皆知、口口相傳她顧氏的醜事!”
“是,娘子。”
“慢著,青州的事如何了?”
“回娘子的話,咱們買通的人已經把那婦人除掉了,隻是.....那婦人的兒子趁夜色逃脫了.......”
“廢物!”曹婉寧猛地起身,一臉不安地踱來踱去,“此子心機深沉,善於謀略,若是今日不除,來日必成大患!速速派人前去追殺!一定要把他除掉!”
“婢子這就去辦!”
........
成安二十六年。
“姐姐被禁足柴房,妾心生惦念,一大早帶著點心來柴房看姐姐,隻在柴房中用了一盞茶水,沒成想,出了柴房身下便見了紅......”
曹婉寧哭得淚眼滂沱,跪在地上膝行了兩步,扒著男人的衣袍的下擺一角,聲淚俱下地控訴,“侯爺,妾腹中孩子已有一個月,好在妾發現的早,才逃過一劫,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妾也不活了....”
顧熙言聽到這兒,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怒火,抬了玉手指著她道,“滿嘴胡話!那盞茶水你分明動都沒動過!何來我下毒謀害你一說!”
曹婉寧麵帶惶恐,抹著淚道,“妾何必誆騙主母呢?主母說妾沒有喝茶水,可拿得出證據?”
顧熙言沒料到她竟是這般巧言令色,舌燦白蓮,臉色一時間有些僵硬,粉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方才曹婉寧借故和她談心,一進門兒便擯退了左右,柴房之中除了她們兩人,無一人在場,她能拿出什麼證據來!?
過了片刻,顧熙言又恢複到了往日的冷淡神色,語帶譏諷,“罷了,我不想與你爭辯,隨你怎麼說吧。”
“隻是望你知道——我巴不得你曹氏生出孩子來呢,又何必苦心積慮地害你!”
不知道是那句話戳中了蕭讓的神經,隻見坐在上首的男人目光冰冷如寒霜,擱在桌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已然是隱忍至極。
他陡然起身,大力捏著顧熙言的下巴,冷冷發問。
她默然抬眼,冰冷地回答。
他終究是招架不住,轉身下了令,“從今日起,任何人不準去柴房中探看主母,違令者斬。”
顧熙言起身離去,蕭讓猛地把桌上的茶碗掃落在地,衝堂下之人怒喝道:“曹氏留下。”
他神色陰晴不定,薄唇似笑非笑,他道,“你當真以為,本候不知道你腹中孩子是從何來的?”
曹婉寧正啜泣著,聽了這話,當即臉色煞白,冷汗如豆,“撲通”一聲便衝男人跪下了。
那晚蕭讓半醉歸府,她誆騙著近了他的身,正欲寬衣解帶,不料男人竟是突然清醒了過來。
她鬼迷心竅,鋌而走險,當即一臉嬌羞的裝作**一度後的模樣。
後來,謊言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她為了趁此良機誕下侯府中的“長子”,和一個身強力壯的護院暗結珠胎,本以為可以蒙混過關,沒想到.....原來從一開始,蕭讓就知道!
蕭讓目光森森,俊臉上有種陰冷的平靜。
“從今往後,老老實實的呆在你的院子裡,再踏進柴房一步,惹主母不痛快,本候叫你全家人頭落地。本候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