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太子和泰安相遇, 還差三月便滿一整年。
而在這近一年的時間中,泰安第一次見到太子露出這樣凝重的表情。
“你今晚就和沙苑出宮。”他認真地看著泰安,眉目平和, 語氣堅定, “我會寫信給秦家詳細解釋, 隻說這本《聖祖訓》是我娘親愛物, 請他們念在秦寶林一事上, 將書冊供奉在興善寺中。”
“興善寺香火鼎盛,你住在寺中潛心修行, 想來要不了多久也能超脫束縛,早日去投胎。”小太子笑得淡然,又隱隱帶了憂傷, “到時候千萬彆迷路,記得去做個雲遊天下的瀟灑遊俠。”
他這字字句句, 分明都是在交待後事。
泰安麵色煞白,堅定地拒絕他的安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彆操心我。我一隻鬼,還怕死不成?”
“何況…也未必就到了這個地步吧。”她試探性地問,“就算是去馴馬,也不必你親自上陣?何況你舊傷未愈, 總有托詞, 難道大司馬還要拿刀架著你的脖子逼著你上馬?”
小太子苦笑:“方才談到陳繼堯欲對大司馬下手, 可摸不準陳克令會騎哪一匹馬。我告訴你, 我知道他會騎那匹, 你不是問我如何知曉的嗎?”
他抬起頭,輕聲說:“你告訴我陳繼堯毒馬一事之後,我原本的打算,便是東突厥送馬當日,借機對陳克令下手。”
太/祖立國之初,與突厥一部連年征戰,各有勝負。其後顧利可汗上表歸順大燕,自此每年上貢,並由皇帝擇選宗室女下嫁突厥可汗,維係關係。
李氏謀逆後,東突厥並不認可李氏亂政,起兵叛亂,從大興安嶺一路攻至阿拉善,戰亂綿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盧啟入主皇城起兵平叛。
大司馬掌兵之後,東突厥雖然維持上貢,但早已與大燕麵和心不和,近幾年使臣進貢的時候,常常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幺蛾子。
“去年冬天,東突厥薛延陀部遭遇暴風雪,春季又恰逢十年難遇的乾旱,大批牲畜死亡,部落遭遇饑荒,紛紛離散。”太子說,“秦家在北部有生意,年初的時候遞進來消息,說實在難以抵抗流民逃荒,不得不收鋪內撤。”
自古以來,民困民窮民亂,就意味著保守和強硬。而經濟的凋敝,則意味著軍隊的崛起。
突厥欲要收複人心,恐怕勢必要在部內樹立一個“假想敵”,更何況這二十年來年年的上貢,他們心不甘也情不願,早已不滿如今孱弱的大燕。
“此次東突厥送馬,特意上書父皇要請大司馬帶兵當眾馴馬。打的是切磋馬術的幌子,可我想,他們送來的這批馬,怕是有些問題。”小太子說。
秦家遞來的消息裡,不僅僅提到大批牲畜死亡,也提到顧利可汗四處搜刮一批未曾開馴的野馬,性子極烈。
“恐怕這批貢馬中,就有濫竽充數的次等馬,和這些野性未消的野馬。”
次等馬和野馬充作貢馬,說到底都是為了羞辱。
小太子原本打算借刀殺人,提前將風聲透露給陳繼堯。待到馴馬當日,陳繼堯提前將藏有胡蜂的竹篦塞入最烈的野馬之中,再順水推舟,按著東突厥寫好的劇本演下去。
“貢馬之中夾雜老馬病馬,我大燕如何能忍得?大司馬也好,中書令裴郡之也好,必要當場與突厥使臣爭論起來。”太子沉吟。
他計劃得透徹,爭執之中,東突厥使臣必會借機牽出一匹野性未消的野馬大放厥詞:“便是進貢了好馬又如何?你們大燕人會騎嗎?騎不好馬,又如何配騎好馬?”
使臣這般挑釁,勢必激起大燕男兒護國之心,紛紛踴躍上前,誓要馴服那匹野性難消的突厥野馬。
而原本一直躲在一旁的陳繼堯突然在此時站出來,目眥欲裂眼眶通紅:“突厥老兒放狗/屁! 你突厥馬兒性子綿軟得像青樓裡的娘們兒,也配在這裡叫囂?無須各位將軍上馬,且待我來試上一試!”
陳繼堯並不以馬術見長,又一向在軍中默默無聞。偏生此次血性十足,將話說得十成十得滿,還自告奮勇要當眾馴服野馬。
有心人自然看得出來,隻當陳繼堯是上次在家中因胡姬一事丟了麵子,欲借訓馬的機會挽回一二。
事涉大司馬的家事,稍有眼色的軍將都會避開陳繼堯的鋒芒,將當眾馴馬、替大燕挽回國威、狠打突厥使臣的臉的機會讓給自滿自得又躍躍欲試的陳繼堯。
大司馬自己恐怕也是這樣想,心中雖然狐疑,卻不願當眾打了兒子的臉,便袖手站在一旁,蹙眉看著。
哪知方才誇下海口的兒子陳繼堯,信步閒庭走到突厥那野馬旁邊,滿臉驕傲地踏上馬鐙,卻連屁股都沒有挨到馬鞍上,就被那烈馬一甩身給摔了下來,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太丟人了!
滿庭嘩然,唯有突厥使臣嘲諷的笑聲響徹馬場。
大司馬勃然大怒!一麵使人將不爭氣的兒子扶下去,一麵將袍袖一甩,冷聲道:“我來!”
泰安漸漸明白過來,在小太子的計劃中,陳繼堯這是使出了一發宮心的毒計。
“陳繼堯是陳克令的親生兒子,他從馬背上摔下來之後,旁人哪裡敢在這個時候上前馴馬?若是馴成功了,豈不是打了大司馬的臉,越發顯得他親生兒子是個扶不起來的草包?”
太子頷首:“沒錯,所以到得這個地步,大司馬要挽回的不止是大燕的國威,還有他陳家闔府上下的麵子。”
陳克令戎馬十年,此時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可他又如何能想到,他的親生兒子陳繼堯,等得便是他因為傲氣而自負上馬的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