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錢大人與秦繆交好, 接下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一職, 本欲追隨太子兵變逼宮。
可是突厥南下掠城奪地, 太子箭在弦上卻生生隱忍不發, 於生死關頭選擇了家國大義, 率七萬燕軍北上。
錢大人本是軍人出身, 胸中仍有一腔熱血,得知太子所為,不由在心中讚他一聲真漢子。
及至太子北伐連遇不利, 皇帝在朝堂上幾番發難討伐太子敗仗的原因, 處處都有彆有用心的痕跡。
朝中動態瞬息萬變,人心惶惶。錢大人人在局中, 雖然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亦知一夜之間, 秦家就被安上了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滿門抄斬,連留宿秦家的太子良娣秦奉英也未能幸免。
他一向私下與秦繆交好, 此時如同驚弓之鳥,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秦家哪裡得罪了聖人, 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就已覆宗絕嗣。
可皇帝卻在此時召他進宮厚嘉獎賞,親自封他為大將軍, 和顏悅色體貼入微,叮囑他從城中抽調內城禁衛,組成兩萬人的燕軍北上支援。
錢大人腦袋一根筋, 以為“支援”是當真支援, 苦心對皇帝進言:“殿下騎兵為主, 五城兵馬司以府兵步兵為主,比起殿下的大軍精銳杯水車薪,還不如在太原府沿途布兵,若有萬一,也好抵擋一二。”
哪知皇帝卻握了他的手,半點亦不關心北境現狀似的,將虎符與聖旨齊齊奉上,聲音喑啞神色肅穆:“攘外必先安內...太子通敵叛國,今日你奉我聖旨,名為馳援,實則平叛,萬不可打草驚蛇,務必將逆子盧睿一網打儘。”
錢大人未及回府便被心急如焚的皇帝送出了城,一路忐忑。
行軍過半,他卻接到一封老宅的下人送來的家書,含糊其辭地告訴他,老宅的莊頭回府送節禮的時候發現京城中的錢府被官兵層層圍住,幾次三番欲打探消息而不得,隻能連夜逃出京城給他遞信。
錢大人宛如五雷轟頂。
威脅…臨行之前誠懇真摯的皇帝,口口聲聲將大燕的江山托付給他。
卻在他出征不久便將錢家牢牢看管,隨時以家人性命相威脅防他反水。
錢大人不寒而栗。
皇帝登基十年,才乾從無昏招不斷,自裴太傅伊始連滅數位重臣,不惜自毀江山也要絞殺太子於陣前,甚至對於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半點信任。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任人唯心變幻莫測。
“聖人心思捉摸不透,非大丈夫。”錢大人壓低聲音,手下力道又放鬆了些,“殿下北伐為國泰民安,平定州之亂解雲州之困,無半點錯處,仍要被聖人斬殺,焉知殿下的今天,不會是我的明天?秦家一夕覆滅,又焉知不會是我錢家的下場?”
這樣昏招迭出的皇帝,要忠心又有何用?
這樣的太子,他手頭帶來的兩萬燕軍,又能抵得上什麼?
錢大人目光沉沉,深深衝秦相英點了頭。
秦相英久久不動,已是信了他七分。
錢大人慢慢地徹底鬆開她,後退半步,問:“待殿下得勝歸來,還須仰仗姑娘替我美言。秦家這封焦頁的喪報,便是錢某的投名狀。”
並不是人人都如雲州鄭將軍與他有舊,又直爽毫無心機。
錢大人欲投誠,必得一向謹慎周全的太子放下戒心。
秦相英淡淡抬頭望向他,四目相對,已知彼此所求是為何事。
親人儘數覆滅的痛苦被強烈的求生欲所覆蓋,若不齊心協力扭轉敗局,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印在皇帝生死簿一樣的聖旨上,怕是早死晚死也沒甚區彆。
“錢將軍儘可放心。”秦相英輕輕說,“相英知道了。”
太子的戒心比錢將軍預料之中還要重。
援軍入城不過兩日,燕軍先行部隊班師回營,卻駐紮雲州城門之前而不入。
雲州守將鄭將軍甚是奇怪,數次遣將前去詢問,得來的答複均是“殿下此時不在軍中,待他歸來再行入城”。
太子不入城,必是已經知道京中“援軍”到來一事,怕是已經對錢將軍此行目的起了疑心。在城外紮營,分明是給錢將軍表心跡的機會。
秦相英與錢將軍對視一眼,輕歎一聲,低聲說道:“鄭將軍莫擔憂,待我親自出城,替殿下接風洗塵。”
她與錢將軍同行,身旁隻帶三五個隨從,親自出城前往太子的營帳。
而這次,終於見到了“不在軍中”的太子。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為天地之所不容!殿下萬勿徘徊歧路錯失先機,待燕祚之衰儘而悔之晚矣!”
太子端正坐著,麵無表情聽完錢將軍涕淚交加的控訴,手中捏著這封焦了一角的殘信,似笑非笑地看著錢將軍。
“錢大人武將出身,這番話說得倒是文采斐然驚采絕豔,我佩服得緊。”
隻這一句話,便止住了錢大人的嗚咽與眼淚,臉色唰地通紅,連番瞄向身邊的秦相英。
太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在心中輕歎。
好冷靜,好文采,好樣貌,亦好聰明。
難怪當日母親在宮中境遇這般艱險,亦要擇定秦家嫡女為自己作正妻。
一朝之中,她秦相英由枝梢跌落穀底,滿門屠儘再無依傍,亦能於絕境之中翻身,替錢大人出謀劃策取其信任,為自己謀求靠山和資本。
和他心裡的那個小姑娘,形成了那般鮮明的對比。
三十年前,若是秦相英在宮中,說不定當真能殺出一條血路,哪會淪落到被李氏逆賊圍困至死?
不,若是秦相英在宮中,甚至根本走不到兵變那一步。與李彥秀虛與委蛇,再與定王暗中攜手,若換了她做泰安公主,怕是連登基做了女帝也未嘗不可。
太子輕輕地笑了。
泰安…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說千萬遍那樣,軟弱又怯懦,天真又懵懂,像一張薄薄的小紙片,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更遑論傷害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