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愛的,不正是這樣從不讓他設防的她嗎?
“待我君臨天下冊你為後昭告世間,你才回回來嗎?”太子垂下眸子,“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太子抬起眼睛,灼灼看著錢大人說:“錢將軍受顧命於危急,無忘燕君之命,我甚是感動,願以你為驃騎大將軍伴我左右,共立勤王之勳。”
七萬燕軍順利進入雲州城中,兩萬援軍被一一打散編入軍中。
君臣同樂,在雲州城中徹夜慶賀。
而京城中的皇帝日日焦心,期待著太子於北境之中被錢大人誅殺,近十萬北境的燕軍順利交接,落入錢將軍的掌握之中。
可他等來的,卻是太子盧睿於雲州城起兵勤王的消息。
十萬燕軍浩浩蕩蕩,自太原府一路向南,連拔數十州府徑穿三晉直逼京師,眼看就要自蒲州攻入長安城。
太子,終於反了。
而一直自以為穩操勝券的皇帝到得此時方知驚慌,連夜將裴郡之召入宮中相商。
“如今怎生是好?當真打過來了!”皇帝急得如同油鍋上的螞蟻,“突厥人為何這般沒用?不是說那個哥舒海天降神將,為何連區區小兒都拖不住?”
裴郡之麵上波瀾不驚,慢條斯理道:“攘外必先安內,不是連陛下都懂得的道理?殿下已經重創阿咄苾,何必與他拚個你死我活?在此關頭,與突厥大軍默契休戰,南下勤王攻入京師,不是最好的時機?”
父子一戰已經無可避免,即便太子將突厥全殲,凱旋回京之後亦要與皇帝就兵權拚個你死我活。
既然都是要拚,何不趁著手上有兵的時候拚?
皇帝恨得心焦,怒視裴郡之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勸我此時動手?待太子歸京之後,不是更好?”
裴郡之一臉無辜,連聲叫冤:“陛下明鑒…臣又豈會知曉錢將軍會臨時反水,與殿下沆瀣一氣反攻京城?若是他忠心耿耿一心為了陛下,暗殺太子一計,本是上策!若是放任太子坐大,待太子當真剿滅突厥凱旋,入城之後直奔皇城連佩劍都不卸,陛下又能有何勝算?
裴郡之三言兩語,將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皇帝於大事上一貫愚蠢,小事上卻甚是機警,哪裡看不出裴郡之越發敷衍和有恃無恐的態度?
皇帝冷笑一聲,倒有些摸不清裴家此時的情形。
裴家這般狂妄,是還當自己是太子的嶽家,還仗著太子與太子妃幼時的那點子情分嗎?
皇帝垂下眸子,心中暗恨。
這滿皇城的宮人瞧不起他,金鑾殿中的朝臣亦瞧不起他,皇帝從入宮那天就知曉。
大司馬在時他韜光養晦,在群臣和後宮麵前裝蠢扮傻降低戒心,時日久了,就連世人都當他傻。待到後來,他當朝手刃了陳家的皇後,又將大司馬滿門屠儘,旁人看他的眼光儘皆變作了畏懼。
都在罵他薄情寡義,皇帝想。
可是他卻知道,他親生的兒子卻比自己還要薄情。
太子能夠活到今日,仰仗的便是“薄情”二字。
皇帝冷笑,裴家怕是忘了,太子通敵的證據可是裴安素鴆殺秦家良娣之後,於金鑾殿上親手奉上。
她便是與太子有過生死之許,難道太子還能為了她網開一麵,放過裴家不成?
思及此處,皇帝嘲諷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想起,太子妃與太子青梅竹馬,情分不一般。如今睿兒受人蠱惑誤入歧途,不若放太子妃於陣前,好生勸誡睿兒回頭是岸?”
看吧,又想靠著女人翻盤。十年君王,眼界依舊是紅牆圍著的那一點點。
合該輪著他亡國。
裴郡之幾欲笑出聲音,強自忍住,板著麵孔道:“自雲州往南沿途州府,守將大多是大司馬陳克令的舊將。太子接連拔下數十營,除開十萬燕軍精銳戰力驚人之外,焉知未有陳氏舊將反水,未曾抵抗?”
言外之意,是譏諷皇帝就算當真想把裴安素送去,又有哪位守將是他真的信得過的呢?
畢竟是做人質相脅迫,隔得遠了變數多。
“若是安素當真有用,何不將她留在身邊?”
裴郡之不過是半諷半嘲,隨口譏道。
皇帝卻當了真,思來想去,第二日裡便召了裴安素入宮。
裴安素毫無懼色,發間一枚碧玉長簪襯得烏發雪顏,藕荷色的長裙之上梅花朵朵,凜然無塵站在皇帝的麵前。
她仍在含章殿曾住過的那間佛堂中住著,每日早晚兩次於昭陽殿中麵聖,眼睜睜地看著皇帝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喃喃地在口中自言自語:“…弑父之罪,如何擔得?我總歸是他親生父親,就算他做了皇帝,也要好生孝順,奉我做太上皇…”
亦或者怒視著她,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最錯便是信了你們裴家!若是秦家未亡,待太子凱旋,未必就淪落得到父子兵戎相見的地步…”
那日日暮,裴安素再去昭陽殿,甫一推開殿門,便看見一隻光滑的木杯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殿中滿地紛亂,那些經年累月雕下的木件散落在各個角落,鳥獸擺件無奇不有,件件精巧絕倫,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
皇帝手中握著酒樽,丹朱緋絳的暮色落了皇帝滿身,襯得他衣襟上明黃色的騰龍熠熠生輝。
而他卻半癱在地上,雙眼通紅爛醉如泥,口中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
四周一片靜謐,唯有皇帝顛三倒四的囈語。
她湊近,側耳仔細聽著。
許久之後,才隱約分辨出一句話。
皇帝說的是:“…為何那隻蠹靈,沒能殺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