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怕他冷,喚了王有全拿來披風,幫他係好:“擔心那個庶子?”
白果微微愣了片刻,才緩聲說:“未入靜王府前,我雖是府中嫡子,卻隻是空有其名,與白恪稱不上相熟,但他卻從未欺辱於我過……庶子不同於嫡子,被正室打壓,除了通過科考之外幾乎未能有出頭之日,想他今日被伯府上下求全責罵,又與我當日經曆何其相仿?大抵都是彆人腳邊的絆腳石,礙了彆人的道,便要被磨去脾性尊嚴,一同打壓到地底塵埃裡。”
他幾乎從未與謝臨說過這樣的話,隻是今時今日情緒使然,便驀地說了出來。
說完,白果便下意識抬眸看向謝臨,澀澀地道:“殿下是不是覺得……我方才那些話說得仿佛是斤斤計較的市井人了?”
謝臨扶起他的手,臉上露出個淡淡的笑,隻沉聲道:“既是對這昌平伯府心懷怨氣,本王便替你鏟平了這裡可好?”
白果被他突然一句嚇了一跳:“殿下?”
謝臨垂了眸,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好似真是要為他出了心底那口意難平的惡氣。
就在白果驚疑之時,靈堂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隻見原本守在門前的向外探頭的人各自向後推開幾步,讓出中間寬寬的一條道來,而就在正前方出現一身素裹的身影,雙膝跪地,拜伏,之後屈膝前進——
他的額前係了白色綁帶,此時卻已被鮮紅浸透,雙掌之下也被沙石磨得破皮流血。
“孩兒不孝,未能在父親生前儘孝。”白恪在一片無言的寂靜中,一路叩拜到靈堂前,雖身行狼狽,但每一個叩拜都做的仔仔細細毫不含糊。
何氏站在靈堂門前,低頭看著跪在門前的少年人,心口驀然湧起一陣惡意。
白恪抬起頭,看到眼前攔路之人,眼底浮現一片了然,在何氏尚未開口之前,率先喊了一句:“母親。”
何氏心底冷笑,可麵上卻隻裝作一副看錯了白恪為人的後悔表情,聲音幽幽:“我當不起你這句母親的稱呼。”
白恪垂眸,苦笑一聲:“難道母親真要在今天這個日子發作兒子不成?想來父親在天之靈……”
“你這個不孝的狗東西,還有什麼臉提父親?”白意見狀站了出來,指著白恪道,“父親生前不見你前後伺候照顧,今日倒是惺惺作態!”
白恪蒼白著臉色,抬眸直視白意:“若我叩拜父親乃是惺惺作態,那你又算個什麼?”
白意怒道:“……你!”
他這句話倒恰好戳在了白意的痛點上,今日在靈堂上,白意本就跟白果飆著一口氣,兩人皆是伯府出嫁嫡子,身份本是相同,但人生卻在出嫁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白果是皇家兒媳,又有靜王時刻在背後為其撐腰,故而連個重禮都不必做,而他卻仍舊要對著靈牌叩拜……
許是攀比心作祟,故而白意在為昌平伯敬香後,隻潦草叩了三個響頭,便用頭暈的法子給躲過了後麵的叩拜禮。
他是出嫁子,族中為了維係姻親之前的關係,便隻對他今日的料槽行跡半睜半閉著看,何氏也是心疼自己這如今剩下的唯一親子,更不願他受苦,後頭更是將人拉在身邊,叫他跪坐在蒲團上燒燒紙,也同自己說說話。
若是沒有對比,今日這事就算罷了,可偏生跑出來一個白恪,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還一路從伯府正門跪拜進來,可謂是做足了孝子的模樣。
這又要何氏跟白意怎麼忍?
白雨薇這時也看出事態一轉,原本喊著白恪不孝子白眼狼的眾人沒了聲息,眼下連一句難聽的話都再說不出口。
“哥哥!”白雨薇眼珠一轉,嗚嗚哭了兩聲,跪著爬到白恪身邊,抱住他就是一頓嚎啕,“哥哥,父親沒了!爹爹沒了!”
白恪被她撲的眼前一陣發晃,頭腦“嗡嗡嗡”地作響。下意識地,白恪猛地將白雨薇擁開在身前,捂著額頭,單手撐住地麵。
白雨薇被推坐在一邊,愣了兩秒,眼底閃過一道怨恨的神色,卻看到白恪不舒服的姿勢,便又挨過去。隻是她這次學聰明了,全然不去觸碰白恪,裝作焦急地模樣說:“哥哥,你怎麼樣?”
白恪捂著頭,說不出話。
“還好嗎?”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塊錦帕,熟悉又略帶關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快拆人去叫太醫來。”
是白果啊。
白恪恍惚地想到,整個人幾乎快撐不住地摔到地上,幸而白果貼身的小廝手腳麻利,適時地將人扶住,而後又在自家主人的目光中,將人攙扶到了一旁的蒲團上。
“多謝。”白恪無力地低聲道謝。
白果卻在他身邊搖搖頭:“不必,你先彆說話,養養精神,好等太醫來為你包紮。”
白果身為靜王妃,在靈堂中分量也是有的,他一開口,聲音雖高,卻也被靈堂中的眾人聽了個一清二楚,就是再想找白恪麻煩的白意也隻能暗暗消停下來。
何氏眯眼看著,心中不知是何打算,但也沒再為難白恪。
昌平伯下葬的時辰是宮人提前算好的吉時,太醫剛來替白恪做了包紮,便也到了時辰。白星移身為世子,自是要給昌平伯扶棺,何氏為妻者,也要一同跟著哭靈,而出嫁的子嗣則不必。
白恪養了一會兒精神,見棺起出發,雖還有些無力,卻仍舊堅定地跟了上去。
白果擰擰眉,留在伯府中,著實對他有些擔心。
但好在一路上相安無事,待眾人歸來,白恪隨落在隊伍最末尾,臉色也瞧著十分難看,但好歹還是堅持了下來。
來祭奠昌平伯的世家友人此時已然離去,隻留下伯府眾人與白氏族老。
何氏便在此時開始興師問罪起來。她細數了一番李氏迫害自己嫡子的罪責,又將李氏與白恪私自逃離伯府一事翻出來講,直接便要定了兩人的罪。
誰知就在她質問白恪李氏去向,白恪卻一句也不同她說時,旁邊一直充作旁觀的謝臨卻開了口。
隻見他抬起手邊的茶盞,語氣不鹹不淡:“夫人,官府拿人也要看證據,你隻說李氏害你嫡子,那麼證據呢?”
何氏早就想到靜王或許會幫著白恪這小畜生說話,臉皮扯起,假笑說:“殿下說的證據我自然是有的。”
謝臨點頭:“既是有證據就好辦了,伯府與我靜王府好歹算是姻親,是皇親國戚,妾室犯錯,謀害伯府庶子乃是大案,當將證據提交宗人府,好叫宗人府仔細替你審審。”
何氏卻麵色一僵:“殿下說的重話,這又何必?李氏不過是區區賤妾,哪裡用的找勞煩宗人府的大人?”
謝臨淡淡抬眼道:“雖是區區賤妾,可夫人卻也沒有直接動用私刑的道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不過是伯府的家事。”李氏勉強說。
白果則說:“伯府的家規裡萬沒有隨便要人性命的……夫人日此不願將李氏提交到宗人府,可是心虛了?”
他這話說的直接,何氏眸色一狠,卻按捺住麵色不變,飛快道:“不是。”
白果說:“那就按流程將李姨娘提交宗人府候審。”
白恪自然肯定李姨娘未曾對何氏嫡幼子下過狠手,神色倒是坦然無比,並配合說:“夫人若是同意,姨娘她自然會配合審查……若姨娘洗清了冤屈,還請夫人換姨娘一個清白名聲。”
何氏胸口一悶,幾乎氣得說不上話來。
白氏族老們聞言,也覺得合適,隻不過還是有人捏著李姨娘與白恪二人擅自離府說話,並稱應該加以懲罰,不然那就是真的沒了規矩。
而白恪卻道:“那天若不是我回府及時,姨娘早被夫人身邊的嬤嬤給掐死了……夫人認定了姨娘是殺害弟弟的凶手,對姨娘恨之入骨,我與姨娘又怎麼敢繼續呆在府裡?隻得匆匆逃出府去,過起那隱姓埋名,四處流竄的日子。”
白氏族老凶著臉卻也無話可說。
謝臨看白恪一眼,淡淡道:“這事最開始既是夫人做的不對,那如今便雙方都不做追究了罷,昌平伯剛去,小世子還未成年,夫人可還得好生看顧……”
何氏心底一緊,趕忙看向白星移。
白星移臉上卻是一片茫然,聽靜王殿下說話提到自己,更是手足無措地想要站起來行禮。
白果見他有些呆愣愣的,忍不住唇角一彎,倒對這剛過繼到府上的小世子並無惡感。
而白意見自家母親落了下風,心有不忿想替何氏說兩句話,卻被顧子修拉住,一眼瞪視。一旁,白雨薇看戲看得倒是爽快,但她高興看到何氏被靜王與白果雙雙打擊,白意卻眯起眼,已經在心底打算等回府之後要怎麼整治起這個還學不老實的庶妹來。
事情以李氏自願入宗人府接受審訊告一段落,當羈押她的官差在京郊一戶農家將她帶走時,李氏才得知了昌平伯逝世與兒子在伯爺下葬那日所作之事。
這個爭寵爭了一輩子的女人得知昌平伯離世,表情間的悵惘不似作偽,而又聽白恪磕壞了腦袋,神色更是焦急,幸而官差得了靜王府的吩咐,隻跟李氏說了白恪如今在伯府好好養傷,一切安好,這才放下心被官差帶回京都。
宗人府審案的能力素來一流,不到七日便還了李氏青白。
白果在府中聽到消息時也不免鬆了口氣,說實話依著他對李姨娘尖酸刻薄,為了爭寵什麼手段都敢使的脾性了解,還真不確定何氏嫡子的早夭是不是跟她有關係。
好在他對白恪還是有些信任,而白恪也沒讓他失望。
“李氏今早便被送回了伯府,聽府上探子說,何氏氣得直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古董瓷瓶兒給砸爛了。”喜歡在白果麵前說這些八卦的貼身侍從道,“就是有點可憐了小世子,今晨請安的時候被波及了一下,聽說額角被碎片刮傷了。”
白果皺皺眉,又歎口氣,這是伯府自己關上門裡的事兒,雖是有些可憐那小世子,可他身為外嫁子嗣,到底不好多插手伯府中事……
按按眉心,白果吩咐了下人注意著伯府那邊的動靜,於是又平靜不過幾日,就又有下人來報:“何氏叫了李氏去屋裡說話,兩人不知說了什麼,李氏突然在屋中與何氏大吵大鬨起來,何氏處罰了李氏,之後又叫了白恪少爺過去……後來,何氏跟白恪少爺說,她在伯爺未過世前已經為白恪少爺相看好了親家,隻等熱孝一出,白恪少爺便可與迎了女方過門了。”
頓了頓,下人繼續說:“說來何氏給白恪少爺指的這門親事,女方家世雖不顯,但王妃可能也有聽過她的傳聞。”
白果疑惑:“是誰?”
下人道:“此女乃姓劉,乃一六品員外郎之嫡女,雖容顏姣好,卻素有克夫之命,曾嫁過三回,所嫁夫君莫不是突發惡疾,便是遇到了各種意外。”
白果倒是不曾聽過這個傳聞,他眉心一皺,霎時便感受到了何氏的惡意來。先不說那女子是個命苦之人,隻是她身上背負的克夫傳言,何氏怕不就是奔著此女的名聲而去,對於李氏與白恪的惡意也不加掩飾起來。
白果大概也能揣摩到何氏心態,如今昌平伯歿了,小世子又未能撐起府門,整個昌平伯府都被把握在何氏手中,還不是她想乾嘛就乾嘛?
如此想著,身邊的軟塌卻突然矮下一塊,男人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眉頭都要擰地夾死蒼蠅了,是何事讓靜王妃如此耗費心神?”
白果歪歪頭,就見謝臨靠了過來,不由笑道:“殿下什麼時候進的門?”
謝臨道:“不久。”
白果靠近他,手指玩起謝臨腰間的玉佩,抿抿唇:“我猜殿下當是都聽到了。”
謝臨說:“不過小小一個伯府,如今哪裡值得你上心?本王同你說過,若是王妃不喜歡,直接將那伯府處置了便是。”
白果露出個無奈的表情:“殿下莫要說這些胡話了,勳爵府上下升遷貶謫乃是陛下要做的決斷,您又哪裡能……”他嘴裡囫圇了個詞,生怕謝臨為他去插手這事,忙說道,“我知殿下有心替我出氣便好,不過這種事便算了,啊。”
謝臨卻道:“昌平伯府乃是晉國開國之初白氏祖宗得封的爵位,並非世襲罔替,如今昌平伯歿了,爵位自然是要繼續往下降的,陛下日理萬機,想來對這些小事並不上心,但畢竟是規矩,本王不過是提醒一句,也不算插手。”
白果睜大眼睛,又下意識眨了眨:“……是這樣的嗎?”
謝臨笑道:“沒有人同王妃說過?”
白果抿了抿唇,好奇問:“那若是伯府的爵位再往下降,又是什麼?”
謝臨“唔”了一聲,道:“許是個……縣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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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臨與白果說後不久,朝中果然下了旨意,將昌平伯府承襲者封為縣公,同時並依照大晉律例,收回伯府封邑,改賜淮陰一小縣。
同時,昌平伯府與一些規製越級的貴重物件也一並由官府收歸皇家,隻對新昌平縣公另賜一座三進宅院。
新賜的院子不知比伯府小了多少倍,且位於京中偏僻地帶,與達官貴族聚集的東街不同,周圍皆是一些門庭冷落的落魄小世家。
聖旨在前,何氏等人幾乎在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情況下,隻得遣散了大半奴仆,又寥寥收拾了包袱行李住進了新賜的小小宅院中。
前幾日的風光得意幾乎不在,何氏看著這小小幾座倒間,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而眼見這一幕的李氏更是冷笑天道好輪回,她與白恪在京郊早就過慣了農家的日子,自然不覺得苦,隻是何氏從雲端一樣仆從圍繞的奢侈富貴生活一下子跌到如今,才是真的難以接受。
再度從昏迷中醒來,何氏隻恨自己為何不多留昌平伯幾年時日,如此一下子陷入了某種詭異的自怨自艾起來。
沒了權勢,何氏區區一深宅夫人自然再也先不起風浪,而自此後,昌平伯府也瞬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再提起“昌平”二字,首先想到的也隻是那位叫做白星移的少年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