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傳言此屆科舉會試考生與考官間有徇私舞弊之嫌的說法, 於京城坊市之間鬨得沸沸揚揚, 甚囂塵上。京兆府尚未查清事實真相, 有意壓製流言散播,不想遭到了眾多大晉文人學子間的反彈, 有敏感者甚至認為京兆府已被收買, 故意知而不報, 掩埋聖聽。
京兆府尹聽到如此多的傳言,心中那叫一個苦不堪言, 他有意去走訪主考官文淵閣大學士梁力元,卻被督查司攔下,告知如今閱卷的幾位大人不得在閱卷完畢之前與任何人見麵,若是私下相見被發現, 皆以舞弊罪定奪, 按大晉律例例當斬首。
唉聲歎氣地回到京兆府內,府尹大人找來衙內,愁眉不展地問:“那群書生還是什麼一點兒都不肯說嗎?”
衙內也苦著臉說:“大人,衙內的兄弟已經用遍了手段, 可那些人咬死了說是那倆書生故意陷害他們。”
府尹心塞地摸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又問:“那兩個書生可又說什麼,提供什麼線索了?”
衙內先是皺眉思索了一會兒, 又眼神一亮, 道:“其實也不算全無線索,所說從被陷害自縊的那位書生身上倒是沒有再繼續得到更多東西,不過聽他的同窗道, 當時書生被自縊陷害的那一晚,客棧夜裡的確傳出過奇怪動靜,我們幾個兄弟回過客棧,客棧老板說是附近野貓經常會在入夜後跳上屋頂亂跑,但我們之後爬上屋頂,卻在那自縊書生所住客房的正上方,發現了一處迷藥孔,跟一些被無意間遺留的迷藥粉末。”
府尹道:“哦?”
衙內繼續說:“被害書生來自渝州城附縣鎮,家境一般,乃是獨子,經我們的人調查,這人素來謙和有禮,性格溫吞。他來京不過短短月餘,考前除了與同窗的劉舉人一同研習論學,其餘時間莫不是獨自一人在客房中用功複習,並未有得罪過什麼人。”
府尹也道:“既是能登樓踏瓦的,相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你且看那群書生裡可有會武的可疑之人?”
衙內搖頭:“一一試過,不過是群文弱書生罷了。”
府尹不由歎氣:“若是如此,線索便是又斷了……這樣,你們將發現的迷藥粉交由太醫院查驗,看看能不能發現些什麼。”
衙內點頭,又支支吾吾說:“大人,如今府上既是查不出什麼,就連陷害那書生偽裝自縊的凶手也不在那群書生裡,那咱們也不好再將那群書生關著?”說道這兒,他語氣一頓,“大人您看,是不是得暫時將他們放了?”
府尹依照著多年斷案的經驗,心道此番事件中必有貓膩,更甚者說,待真相查清或許還會牽連甚廣……他心中憂慮頗多,不知這趟渾水到底有沒有趟下去的必要,最後知得無力道:“關押七日若是還查不出什麼,就將人都放了吧。”
衙內:“是。”
京兆府內的府尹與衙內的對話外人不知,隻道是有心人渾水摸魚,帶著些不明世事的學子書生連哭了三日孔廟,鬨騰地整個京都都在傳言科考舞弊一事,而京中越亂,有些人心中卻越發嗤笑這群學子的愚不可及,待那群被押了七日的書生由衙內無罪釋放後,更是有人立即站出來,將那幾個書生來曆學識,以及在家鄉的名望皆數抖落說來——
如此百姓們才發現,呀,原來這幾個書生都是這般優秀凜然,才華橫溢之人,說他們會試作弊?不至於吧?依著人家的水平,不中才有假了?!
至於先前報官的劉舉人與揚言被陷害自縊的那書生,謔,一個是綢緞莊的富家少爺,會試一次不中,如今已經是第二回入京,至於另一個,這個人倒是不一般,之前還是個小三元,不過好像算個傷仲永,鄉試擦了邊才考中舉人……
這一對比,京都百姓心裡的那杆秤又不知不覺偏向了那群被京兆府關了七日的書生,格外可憐起幾人來。
……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劉舉人如今聽到京中沸沸揚揚的傳開的消息,神色間頗為不忿,與丁生,也就是被陷害自縊的那位同窗好友抱怨道,“不知內情便胡說的愈民!就算我上回會試不中怎麼啦?多少舉人卡在會試這一關,終身不弟,我落榜一回,就等同於我這輩子都考不上了不成?!”
“劉兄莫要氣,眼下情勢逼人……無憑無據之下,我們的確不好解釋。”丁生脖子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雖說他們也被關了七日,但衙役對他們的態度還算好,甚至為他請了個大夫醫治傷口。
“哼,我看到那幫人得意洋洋的嘴臉,氣就不打一處來!”劉舉人也是個性子耿直的赤子之人,原本這事兒本與他毫無關係,可至此在京兆尹的後監中走了一遭,卻與丁生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眼下更是與丁生同仇敵愾,氣哼哼說,“他們可最好在放榜前彆露出什麼馬腳讓我逮著!”
丁生搖搖頭。
劉舉人疑惑:“怎麼?”
“劉兄說的讓他們露出馬腳,很難。”丁生神色淡淡,倒是比劉舉人沉穩,“科考作弊畢竟是大罪,一旦承認,不僅是他們自己要身受的責罰,更是會禍及家人,衙役在他們身上問不出什麼並太奇怪……”
卻說之前有人說漏嘴,被丁生聽見已經是個意外,幕後之人絕對不會讓這個意外出現第二次。
劉舉人苦了臉,一臉頹然地坐到椅子上:“那怎麼辦,難道我就隻能忍著,白白看他們罵我吐我口水,說我眼紅那幾個人眼紅瘋了,你也要白受被人陷害自縊的冤屈不能伸張正義?”
丁生垂了眼,說:“劉兄,眼下你我二人隻能忍了。”
京中風風雨雨,但大多都吹打不進靜王府內,白果對外頭的事情大多是一知半解,風向變來變去更沒個定數,一時也不好談論什麼。謝臨不愛讓他在外頭事上浪費心神,更擔心離太醫說的預產期不過剩下一個月,隻讓人請了京中手最穩的產婆跟產婆公住在府上,隨時待命。
京兆府內,調查謀害丁生自縊一案的凶手仍舊查不到線索與頭緒,京兆府尹陷入前所未有的煩惱,連帶著他手下的衙役心裡頭也不怎麼暢快。
“聽說靜王殿下以前在刑部的時候,審訊查案都是一把好手,雖說名聲差了點,但一經靜王辦理審查的案子,總能夠很快查個水落石出。”一日日地沒個動靜,衙頭終於忍不住出聲道,“大人您看,眼下靜王殿下悶在府上閒著也是閒著,咱們能不能請請這位殿下出山,幫……”
京兆府尹打斷他:“你以為這位殿下是我等想請就請,說請就請的?”
衙頭道:“您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請不來。”
京兆府尹煩的要死,揮手打發他,“去去去!彆煩本大人!”
是日午後。
京兆府尹摟緊身上的常服,與衙頭兩人站在東大街上相顧無言。
“待會兒你去敲門,記住怎麼說了沒?”京兆府尹輕咳一聲問。
衙頭拍拍胸脯道:“嗨,大人,您就放心,全都交給小的。”
京兆府尹滿意地點點頭。
自從晉元帝對太子重拾熱情,故意涼了剩下的幾個親兒子後,幾家王府便門庭冷落,少有客人登門拜見,這回京兆府尹的大人們突然上門,著實叫王府上懶散了小半月的門房感到十分吃驚。
可惜京兆府尹來的不是時候,這個時辰正是他們王爺陪王妃午憩的點兒,除非是宮裡來人,不然殿下吩咐了,不管什麼人,什麼事都不得驚擾。
京兆府尹也倒是聽過不少靜王婚後對靜王妃寵愛非常的傳言,但傳言畢竟是傳言,未曾真正見過自然當不得真,沒有真實感,可經王府上下人不經意一句話,他這才恍然驚覺,傳言不僅是真,甚至可能更甚三分?!
怎麼可能!
靜王此人雖是生的光風霽月,可即便是有一副這般好的相貌,也掩蓋不了他本人性情暴戾多疑,陰險狡詐,凶狠嗜血的實事,就連皇帝陛下,都是親口蓋過章說三子暴戾不堪的!
誒,又或者……
難不成說是靜王殿下如今是為愛重新做人了?!
京兆府尹這般想著,那邊衙頭已經討笑著與慢身前來的王府管事王有全說上了話。
“若是兩位大人不嫌棄,請到前廳喝喝茶,等上一等?”王有全抬頭看了眼日頭時辰,圓潤寬厚的臉上露出絲和善的笑,“估摸著,王妃這時辰許是快醒來了。”
“好好好,沒問題。”
兩人大約在靜王府內等了小半時辰,喝了沒有一杯熱茶的功夫,原本以為還要許久才會現身的王府主人便出現在了前廳,他手扶著一位身形挺拔的青年,神色間帶著些許淡淡的笑,與青年低聲說著什麼。
“沒事兒……唔,不困了。”青年眼下有淡淡的倦色,似是沒睡好,說著句話的功夫便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睫下快速暈出一片濕意。
謝臨替他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低聲道:“我很快說完,待會再陪你睡會兒。”
王府的兩位主人相攜坐到主位,饒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京兆尹,眼底都是抹不去的一片驚異。他下意識將目光落在青年衣著寬鬆的腰間,看到對方不自然挺起的腹部,不知為何略有尷尬地撇開眼,目光正對上一旁意味深長著看向自己的靜王謝臨。
京兆府尹內心下意識——
我不是,我沒有,靜王殿下你莫要多想!
大概是突如其來的尷尬來的太快,他端起茶杯掩麵一口飲下。剛添置好的滾燙熱茶自喉嚨飛流直下,京兆府尹僵硬了一兩刻,整個人臉色瞬間漲紅,手指顫顫巍巍地捂住嘴巴,“哇”地將茶水一口噴出!
坐在他身下一個位子的衙頭大驚失色:“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是不是嗆著了?”原本困倦地打著哈欠的白果眼睛略微瞪大,瞌睡蟲全然被趕跑掉,忙叫旁邊的丫鬟上前,更換涼水,狠拍京兆府尹的背部。
京兆府尹痛苦地咳嗽著,艱難擺手:“沒,沒事……”
待到他平息下來,已經是一刻鐘後,嗓子火辣辣地疼,幾乎就快說不出話。
“大人要不要先去換身衣服。”白果指指他淋濕的袍子,“府裡有常住大夫,大人若是需要,我這便叫人來給您看看?”
京兆府尹強撐著麵子不想,但奈何他丟人丟大了,衙頭一個勁兒朝自己使眼色。不甘之下,京兆府尹便愁眉苦臉地跟著王有全去了客房,先換衣服,再看喉嚨。
去的路上,京兆府尹離開靜王謝臨的視線內,心底不禁小心鬆了口氣。他以往與這位名聲不好的暴戾王爺交集不多,但今日近距離一見,感受卻格外深刻。
靜王身上有一種讓人懼怕氣勢,不動如山時,看向他便如巍巍山嶽,威壓沉靜雄渾,可若他看你一眼,當即便要陷入了冰天雪地中,那股衝天的氣勢凍得人四肢發麻僵硬,動彈不得。
心底嘖嘖感歎著,京兆府尹偏又覺得那該是靜王妃的青年身上也滿是傳奇色彩——不懼靜王的氣勢威壓便罷了,偏還能坐得了對方的主。
從自己丟臉開始,說話講話,叫下人如何照顧他的具是靜王妃吩咐,而靜王卻一句都未曾表態,神色之前更是全然依王妃做主,府上奴才們也具是聽王妃話立刻行事……
不得了,靜王妃真是不得了。
京兆府尹這般想著,送他一路過來到客房的王有全笑嗬嗬道:“大人,到了。”
京兆府尹如夢中驚醒:“哦!哦!”
……
“不知京兆府的兩位大人來,是所為何事?”
京兆府尹離開後,看起來比他的上司要靠譜多的京兆府上的衙頭終於得到了靜王殿下的問話。
衙頭站起,朝謝臨與白果行了一禮,躬身說道:“實乃府上有事相求於殿下……”
謝臨替白果遞過一杯果茶,看他慢吞吞喝著,偏頭看向衙頭,淡淡說:“本王與京兆府素來無甚交集,不知京兆府上能有何事需要到本王。”
衙頭是個武夫,性子直,不願與謝臨打太極,直言道:“最近幾日京中有傳言一眾書生與官家牽連,於會試考場中舞弊一事,不知殿下有沒有聽過。”
“聽人說過幾句。”謝臨神色不變,漫不經心道,“難道京兆府上尚未查清?”
衙頭苦笑一聲:“這案子起因是從一書生被歹人所陷害,偽造其自縊而引起,那書生姓丁,府上查過他素來不曾與人為仇,而恰好就在他被陷害的前一日,卻意外聽到幾個書生言語間泄露的會試作弊一事,如此牽連起來,才有了後續京中傳言。”
謝臨適時地露出一番驚訝之色,問:“在那之後呢?”
衙頭老實交代:“府上未能找到那群考生作弊的線索,幾個有嫌疑的考生也不曾供認,至於會試卷宗,如今尚在被幾位大人判卷,會試成績一日不下,我們也沒有辦法。”
謝臨點點頭:“唔。”
衙頭見靜王興致不高,不禁道:“此番前來,我與我家大人其實是想求得殿下的幫扶!那陷害丁姓書生的賊人作案十分謹慎,除卻於屋頂留下的迷藥粉末,我等實在是查不出其它……又素聽聞殿下於刑部當值時,從來斷案入神,故而貿然前來!”
“既是作案之人謹慎,還能神不知鬼不覺抹去一切能被京兆府查出的線索,想來犯案之人,或者說犯案的幕後之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謝臨表情帶了點冰冷嘲諷的笑,驀地反問一句,“你們便不怕作案的正是本王了?”
衙頭萬萬沒想到靜王會這麼說話,一時言語堵塞。
“唔……”偏就在這時,白果終於慢吞吞喝完了杯裡的果茶,抬起臉來認真看著謝臨有些不樂意道,“殿下又在亂說話,您為人正直,怎麼會做那些小人行徑?況且說,會試與您又有什麼關係?幫那些書生作弊又能有什麼好處?”
滿朝文武皆知,靜王此人殺孽重,一旦招惹上,便是死無全屍的下場。武將們懼他怕他,而文官則厭惡急了他,怕他的同時更是在朝野中不遺餘力地抨擊貶低,就拿言官來說,一日若沒有七八張奏折上諫朝廷,那可能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所以,謝臨榜會試考生作弊能有什麼用?培養自己在朝野中的勢力,從文官的最底層開始嗎?
彆開玩笑了。
不說一個有話語權的朝廷命官需要多少年才能爬上合適的位置,就說三年一屆會試,多的是在大浪淘沙的官場裡被淘汰下去,一輩子都隻能在七品位置打轉的小官。
投入的風險跟得到的彙報根本不成正比,靜王怕是瘋了才會這麼做吧!
一語點醒夢中人,衙頭敬佩地看向白果,接著又鼓鼓氣,違心地對著謝臨吹捧道:“慚愧慚愧!靜王殿下高風亮節,我等相信殿下必定不會沾染這些糟汙之事!”
白果則十分滿意地點頭:“對!”
謝臨眼底霎時閃過一片無奈,與淺淡的笑意。他摸了摸白果的手背,察覺有些涼,便握在手裡,對衙頭說:“京兆府的事本王知曉了,雖說大人信任於本王,本王心中甚慰,但如今情勢所迫,本王實乃不便出麵。”
衙頭有些著急:“殿下再考慮考慮?若是此案查清,於聖上麵前也是喜功一件啊!”
謝臨搖頭,眼底深邃,他似是猶豫了一番,又緩緩開口:“不過本王雖不便出麵,但本王有一人介紹,或許可以助京兆府一臂之力。”
衙頭:“王爺快請說。”
謝臨緩聲道:“此人姓彭,乃刑部一五品小官,斷案手法高超,卻隻因性子太過剛烈,見不得臟汙,故而得罪了上署,所以終年不曾升官,你且去刑部打聽打聽,便能見到人了。”
衙頭聞言,眼睛一涼:“多謝殿下!”
此時,換好衣衫又在在喉嚨外麵貼了不知是什麼膏藥的京兆府尹一臉苦相地回到前廳,他見衙頭滿是喜色,麵上終於帶了幾分笑,艱難地用自己燙傷後沙啞的喉嚨道:“可是靜王殿下肯幫京兆府破案了?”
宛如老舊破風箱般粗糲沙啞的嗓音,叫人皮膚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衙頭渾身一抖,回頭看向自家大人道:“大人,殿下雖不曾應口,卻給我們介紹一人得用。”
京兆府尹問:“是誰?”
衙頭回:“乃刑部一五品小官,姓彭。”
京兆府尹神色一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