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山5(1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10328 字 9個月前

羅文一見惠老頭, 當即鬆了口氣,臉上愁雲散儘, 笑容燦爛地請他留下吃飯。

惠老頭也不推拒。四角桌上, 淮真與雲霞共擠一條長凳,惠老頭隻說叫淮真下禮拜一伊始,放課過後去診所找他, 便不再多話。聽長輩聊了一席話, 兩個姑娘也不大插得上嘴。吃罷飯, 各自回房做功課。

麵對那麵旗幟,獨坐在儉樸小屋的腳登上,淮真終於琢磨出了點唐人街的規則。

羅文這個小女人有些小市民的精打細算, 因種種原因誕生出一些貪念, 不夠精明之外,還有一些膽小怕事。一方麵,她因自己的貪婪而對淮真生出愧疚,但同時,她太想要守護自己的小家庭, 也因此對淮真的到來從心底生出抵觸。

整個唐人街安穩都靠洪爺庇佑。淮真從洪爺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最終竟被整個唐人街神憎鬼嫌的白鬼警察帶回來。洪爺記恨在心, 往後日子可不好過。到時唐人街要再因白鬼出點什麼亂子,保不齊有人要因淮真而怨恨到整個阿福洗衣頭上。

阿福說的對。白人在人情世故上向來頭腦簡單, 為人處事上信奉的唯一標準大約就是一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晚西澤帶著她從戲院逃出唐人街去, 到他公寓裡躲了一天,直至第二天才請來聯邦警察一齊將她送回來, 也是想到她無親無故,又得罪了洪爺這地頭蛇,能安分留下來,總得給這群“刁民”一點下馬威。於是今天警察先是上門來造訪,又是送花的,搞不好也是想叫人知道“這姑娘受了美國移民法案監督及庇護”,淮真也因此險被推到與白鬼勢不兩立的整個唐人街對立麵。

惠老頭的意思就是收下她了,這話不難懂。但惠爺話裡有話,多的那一層意思,回味起來倒挺有些嚼勁。

自家華人的女孩為求活命,竟要叫白人先動了惻隱之心,在惠大夫的義氣文章裡,大抵無法接受這種荒唐事存在。西澤這歪果仁筆直的腦回路使然,竟歪打正著的讓惠大夫就此答應收下她這小徒弟。

除此之外,貧富差距以及排華法案帶來身份懸殊,這年代的華人女孩子與白人的戀愛,在卑微又自尊的唐人街眾人看來,目光中多少會帶上點鄙夷。普契尼歌劇裡的兵克頓與翹翹生,西貢小姐中的克裡斯與金,海誓中的蓮花與艾倫……戰爭所帶來的時代愛情故事,在這年代華人眼中,是弱者對強者的依附,是不公,更是強國文化對東方文化的侮辱。

她知道阿福多少是有些擔心,否則也不會帶她去廣東茶樓,對她講那番“欠錢事小,欠情則難”的道理。惠大夫應當比阿福開明一些,因而上門時特地帶上那份白人的報紙,故意叫雲霞當場翻譯,大抵也是要阿福放心:即使在不平等的種族主義下,也能儘力維係一段平等的關係。

惠老頭這番造訪,終於讓阿福與羅文心裡石頭都落了地。往常雖也一團和氣,但總有根弦繃著;時至今日,終於雲開雨霽,氣氛自然輕鬆了許多。

臨睡前,雲霞終於譯完那份報紙,拿著一袋幸運餅過來兩人一起分食。趁淮真仍在看書,悠哉悠哉穿著睡衣躺在她床上念:

“約會時,心情儘量放鬆,一定要快快樂樂,自自然然;不要多嘴,前男友,最好不主動提起——哎,你有前男友嗎?”

“……”淮真咬了口幸運餅,望著天花板,“沒有。”

母胎solo十九年,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雲霞又接著往下讀:“有分寸的表現出‘你對他有興趣’……頭次共進晚餐,是男子作東,但不要點最貴的菜,不然可能會嚇跑人家,更不要吃菠菜!如果有意下一步交往,要看著對方的眼睛真誠的說:‘我今天真快活,看來我們真合拍,我很想再見到你’。為下次約會埋下伏筆……”

淮真沉默的聽完。

真摯無比說出我今天真快活,我們真合拍,我很想再見到你?

求生本能告訴她,這種事最好不要嘗試。

那份報紙實在有些長。念到一半,雲霞在她屋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淮真看完一冊地理書,坐在床邊,拾起她手裡那張報紙往後看了看。

最後一條寫著:戀愛是自由公平的,並不是兩國政客鬥法,更不是一場較量。請千萬忘掉貧富差彆與地位懸殊,至少在這一刻的靈魂交流裡,彼此是平等的。

這話倒和阿福那天早晨講的話有些不謀而合。淮真猜了猜,興許惠老爺子是要借這份報紙告訴她:即便這關係在外人看來,是弱文化對強國攀附,是蝴蝶夫人式的,是可恥的,是絕對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她會被看低,會被同胞輕視……但她自己一定要弄明白一點道理:欠錢也好欠情也罷,不坦然接受憑白無故的施予,也不要因有求於人便覺低人一等;已經不是奴隸社會,不論哪一種關係,首先,都是平等的。

淮真下樓洗漱完,回屋關掉鎢絲燈。雲霞早已霸了大半張床,於酣眠中發出一些細弱夢囈。淮真爬上床,替兩人掖好被子。

如今將入中國年,四處張燈結彩,很有些熱鬨節氣。外頭仍熱鬨著,淮真躺下來,目光落到遙遠燈火通明處,心裡分外沉靜安然。

自從抵達舊金山至今,至此,凡事才總算都有一些塵埃落定的意味。

·

禮拜六早晨,又起了舊金山那一款名滿天下的大霧。禮拜五下午送來的衣服照例是一周最多的,那送衣服的板車又不太受控製,唯恐在大霧裡頭唐人街高低錯落的坎坷石板路上衝撞了旁人,隻好暫時擱置著,等中午日頭起來、霧散了再去。

因為周五的臨時邀約,這周本來答應好的市場街女孩子們的聚會隻好爽了約。為表補償,淮真一早起來,便與雲霞一起去昃臣街新開的麵包房喝咖啡吃菠蘿包,為此還捱了阿福一頓教育,說,“茶樓菠蘿包一分兩隻,新開的麵包房卻要一分一隻,連咖啡都是大路貨,哪裡比的故土茶樓裡喝一壺茉莉香片上算?”

趁和爹爹拌嘴以前,淮真執著那隻盛牛奶的銅壺,拉著雲霞在石板路上一路狂奔。靄靄的天氣,兩雙皮鞋在石板的坡道裡踢踏踢踏地響。沿街店鋪老板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可慢些跑,早晨石頭路滑,又拉著手,兩人一塊兒地摔下去,季老爹破財又傷心——”

兩小丫頭卻一徑跑遠了。

自打麵包房開張一來,每天早晨七點半,準時發出香氣警報,大半條街彌漫著黃油與奶酥的麵包氣,哄的一眾大人小孩睡眼惺忪,趿拉著拖鞋爭先恐後地去店門口排隊。

周末眾人卻都愛睡懶覺。兩人抵達麵包房的大門時,街上仍還冷冷清清的。推門進去時,第一爐菠蘿包還未出爐,隔著烤箱,仍能見著兩片尚未酥黃的麵包之間夾著的菠蘿油完整的模樣。

兩小丫頭相視一笑,長長鬆了口氣,踱步進店裡。

店麵窄而深,像個與世隔絕的巷道。麵包房左側有一條長長的玻璃櫃,往常用來陳列麵包,現下仍還是空著的。再往裡一些有個咖啡台,上頭放著一壺牛奶,一罐白砂糖,一罐方糖以供客人調製咖啡。雲霞趁機在櫃台前趴著打起盹,淮真將那隻銅壺遞到櫃台後頭,麵包房的姐姐接過去放在手搖蒸餾咖啡機下頭,預熱了一下,“滋——”地一聲,店裡漫溢著焦香咖啡味。

出鍋第一爐的麵包自然也是屬於她兩的。紙袋裡頭裝上菠蘿包與皮蛋酥,淮真看見櫃台裡擺著的牛奶酥,又額外多要了兩隻。在唐人街街坊陸續醒轉來麵包房嘗鮮以前,兩人已提著銅壺,各攜一隻裝滿戰利品的紙袋,滿載而歸的踩著石板路回家了。

十點過後,大霧漸漸散去以前,在各家各戶的窗戶、與少量時髦商鋪的玻璃櫥窗上氳上一層薄而朦朧的詩意。

淮真與雲霞這才推著板車出門。板車在石板道上咕嚕咕嚕響,起個大早吃早餐的二樓鄰居推開綠沿兒的窗戶笑著向兩人打招呼。起晚了的便不大高興了:一家雜貨鋪驟然打開門來,從裡頭走出個沒精打采的洋婦,用英文衝兩人一通咆哮:“你們這些女孩全都是東方的魔鬼生的!”

她穿著一件質地很差、如塑料袋一般滿是無法抹平褶皺的、不合季節的無袖包臀長裙,一雙鞋跟粗而無當的十厘米白色高跟鞋使她在這個清晨突兀得像個進攻村莊的巨人。淮真側頭一看,看見她身後雜貨鋪的牆上漆著藍漆,如此心下便了然了,走出幾步,回頭衝她大聲喊道:“你呢,美國婊|子,你是誰生的?”

話音一落,雲霞目瞪口呆的回頭將她看著。

兩秒過後,兩人挾著板車,在企李街上一通拔足狂奔。

道路兩旁的人們統統推開窗來,隻看到這薄霧的清晨裡,洗衣鋪兩個紮了馬尾的少女健步如飛,將板車在石路上劃出顛簸巨響;三十碼開外,那踩著高跟鞋的白種婊|子尖叫著追了三條街也沒追上,氣得險些躺在地上打滾。

早晨這一通鬨劇並沒有讓淮真與雲霞收獲多少勝利的喜悅。

樂極生悲的是,雲霞新買的皮鞋底脫了線。更悲劇的是,鞋底徹底脫落的事,發生在下午三點鐘,淮真送她前往去市場街的纜車站的路上。

兩人在纜車站等候的座椅上,盯著那張大嘴的皮鞋,一時竟有些無言。

淮真說,“脫下來吧,我回去替你再拿一雙。”

雲霞有點委屈,“我今天去日本町……特意想要穿這雙。”

淮真想起那個叫早川井羽的緋聞對象。又說,“那我拿去替你補一補。”

雲霞脫下皮鞋,著了紅色絨線的襪子盤坐在座椅上,聲音變得很小很小:“那……可一定要請師傅快點。晚了可就趕不上電影開場了。”

·

淮真所知最近一家縫補店,距離纜車站所在的企李街有兩個街區。

她一手拎著一隻開了線的皮鞋,頂在日頭下走過這兩條街,心裡有點急,怕這一來一回,到薩克拉門托街赴約肯定會遲到。

這樣想著,她加快腳步,一路小跑起來。手裡頭那皮鞋,也像聽了什麼笑話,隨著她跑步的頻率,嘎嘎的張嘴。

此時的淮真並不知道自己的囧樣被人看了個徹底。

即使移民新大陸百年過去,德國人守時的老傳統,在這家庭裡仍遵守的極好。

三點四十分,湯普森先生準時駕車載著西澤駛入唐人街。

入了市德頓街,西澤突然捕捉到車窗外,道路右側一個熟悉的小小栗色身影在快步行走。

走著走著,她猛地狂奔起來,什麼不合時宜的東西在她手裡一開一合。

車開過去一截,西澤覺得這身影有點眼熟,於是叫湯普森先生停下來,將車倒回去一段路。

又沿著道路,慢慢跟上。

栗色毛線長裙上圍著一條紅色圍巾,圓頭的棕色皮鞋,在顛簸石板坡道上輕車熟路,健步如飛。即便在華人裡也顯得太過小巧的身影,西澤覺得自己沒認錯。

他低頭看看時間:差一刻四點。

這裡離約定的薩克拉門托街仍有十分鐘腳程。

……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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