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前腳剛才走沒多時,店鋪深處那個中年男人突然陰陽怪氣的說,“美棠又同鬼佬拍拖啦。”
美棠顯是見怪不怪:“係朋友,冇拍拖。”
男人又說,“中國佬唔鐘意同鬼佬拍拖嘅女仔啦。”
美棠微微皺眉,聲量微微提高了一些,“都話咗,冇拍拖!”
店裡用餐的白人,雖聽不懂廣東話,卻也都知道快餐店兩個華人將要吵起來了,紛紛抬起頭來,屏住呼吸,等著看場異域情調的啞劇。
男人像聽不懂她說話似的,優哉遊哉的說,“拍拖英國唐人,又拍拖番鬼佬……atown冇人會娶水兵妹的啦。”
水兵妹這詞是從香港傳過來的。起初是用來戲謔九龍半島上同下級水兵勾搭的姑娘,這些姑娘通常是樓鳳妓|女,也有一些舞女。這個詞發展到最後,連帶與非中國人交往的女孩也會被罵作“水兵妹”。這是個相當侮辱女孩的詞。
她對快餐店內的男人說,“佢係我男朋友。”
男人撇撇嘴,輕蔑的哼笑一聲,“唯有嫁佢啦,佢娶你呀?唔係童女,又同鬼佬拍拖,邊個唐人娶呢種女?”
淮真還想接話,那女孩解下圍裙,從櫃台後大步走出來,將淮真帶到門口。
她平複了一陣呼吸,苦笑著說,“很抱歉,我舅舅就這樣。”
淮真說,“沒事的,唐人街老一輩人大都很古板。”
美棠顯是有被她講的話安慰到,問她,“你從大埠來?”
她說是。
美棠笑了,“餘美棠。”
她慌忙伸手同她握了握,“季淮真。”
她接著說,“你認識zoe嗎?”
淮真搖頭,“我常聽人提起,但從沒見過。他以前是你男朋友嗎?”
美棠說,“好些年前了,那時我跟你差不多年紀。”
“後來呢?”
“他家庭背景很複雜,唐人街所有人都說他有個賣國賊父親,所以家中長輩明令禁止……本身我也不太懂戀愛是怎麼回事,覺得實在太難,就放棄了。”
“真可惜。”
“有什麼好可惜的?他後來回去,如今也已經成婚,有陪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過得很幸福。”
講完這番話,美棠友善地笑起來,露出整齊貝齒與梨渦,笑容明媚得淮真一瞬間有點眩暈。
她問,“聽說是要去公立醫院開身體檢查表?”
淮真說是的。
美棠又有點疑惑,“身體檢查表,用來做什麼?”
淮真笑了,“明天有個很重要的會議,好像會用到。”
“六所大學聯盟的——我想起來了!我有聽說過你,隻是沒見過真容。”她想了想,“趁著現在中華醫院人並不太多,我們先過去。吃過午飯沒?”
淮真說午餐什麼時候吃都可以。
美棠說,“那我們先去醫院,然後我帶你去吃七福茶餐廳。”
淮真說,“家裡的快餐店呢?”
美棠往店子裡瞪了一眼,“今天苦力不想看人顏色,樂得罷工!”
數十天漢堡三明治吃了一路,她的中國胃實在有些消受不來。許多天來,她唯一願望就是吃一頓中餐,甚至左宗棠雞都好,但她沒敢告訴西澤,因為她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矯情。
那個瞬間,她莫名想起密西西比河畔旅店那名壯漢吃的晚餐,楓糖薄餅……是楓葉國小吃嗎?
但是她並不十分確定。盎格魯薩克遜國的人們,會不會在離開國家以後,也想念被人們稱為黑暗料理的家鄉食物?
·
西澤並不知道他所遇到的意外,能不能稱之為麻煩。
那名拉丁語係朋友菲利普找出他事先備好的入場券致電給協會主辦,確認他們已經在邀請名單上加上了兩個捏造的名字。菲利普答應第二天會帶他們進入會場,但前提是他們需要在所有人之前先進入會場。菲利普是他朋友中為數不多儘管出沒社交圈,卻懂得保守秘密、口風很緊的朋友,唯一缺點是,他也出生在一個擁護共和黨保守派的家庭,這也是當初西澤和這曼哈頓著名nerd能交上朋友的原因之一。
政|黨分子往往都是激進主義,就像當初他直接將淮真從安德烈盥洗室拎出來一樣。也因此,他原本並不打算告訴菲利普,想等到明天到達會場再向他攤牌,倘若菲利普當場大喊大叫,最壞的情況下他會帶著淮真硬闖。但他最終沒有這麼做,他不想讓淮真為難,也不想辜負朋友的信任。
於是在這個短暫見麵的最後,西澤問他,你的意願是否也包括將一名華人帶入會場。
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他幾乎也做好了被菲利普扔到馬路上去的準備。
菲利普相當困惑的看他一眼,覺得這一幕實在是every dog has its day,而他麵前的西澤正是那隻不斷刷新自己人生底線,終於狠狠打了自己俊臉的狗。
不等菲利普憤怒或譏諷的駁回他的請求,西澤相當誠懇的說,“倘若失去你,我們幾乎會失去唯一能和平解決問題的方式。我們實在很需要你的幫助。”
菲利普沉默了半晌,突然挑了挑眉,抓住那個關鍵詞:“we?who”
他說,“my girl. ”
菲利普乾笑了幾聲。
西澤接著說,“我保證你會喜歡她。”
菲利普挑挑眉,說,“像女孩們喜歡那個英國唐人tse一樣?”
西澤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菲利普這麼講就是答應他了。
於是西澤上前給他一個擁抱,說,“菲利普,你要是知道我第一次見她時,行為有多惡劣,你就會明白自己有多棒。”
菲利普思索了一陣,嗯哼一聲,用那種幾乎不讓人聽到的聲音喃喃道,so she is a she.
過了會兒他又說,“不過假如有人發現,我會拒絕為你們做進一步保障,同時拒絕承認認識你們。”
西澤說,“當然,我們會撇清與你之間的所有乾係。”
兩人談到這裡算是基本達成協議。
起初一切都好。
他急於離開這個單身漢的公寓去見她的女孩。他與她約定的時間是兩小時,因為離開菲利普之後,他還有一件相當要緊的事要做。阿瑟在花旗銀行的保險櫃有兩把鑰匙,一把在銀行經理人那裡,一把由阿瑟自己保管。和露辛德談話後,離開長島之前的一天,他曾將自己的一些緊要的物件打包起來,委托湯普森替他找了個紐約城市銀行的保險櫃隨意存放起來。
說實在的,湯普森是個相當難懂的人,至今為止,他都不能確認,假如他,哈羅德與阿瑟有朝一日反目成仇,湯普森這個人物究竟會選擇偏幫誰。一開始他認為一定會是阿瑟,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可能搞錯了,尤其是在他身份卡被沒收以後,他有些驚訝的發現,湯普森竟然對哈羅德如此忠心耿耿。
湯普森做事效率極高,從不說無意義的話。臨走那天他告訴自己“鑰匙是紅銅的”,那麼他一定有辦法將這把鑰匙跟自己聯係起來。保險櫃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地方。
他現在要去做的,正是這件事。
在他離開前,菲利普卻突然叫住他,問,“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銀行?”
他站定腳步,問他,“你怎麼知道?”
以他對阿瑟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將離開家的事公之於眾,相反,他還會設法將這件事儘可能長久的掩藏起來,決不允許走漏半點風聲。
那麼菲利普這個全曼哈頓最不擅長社交的人,究竟是從哪裡打聽到這件事?
菲利普接著說,“哈羅德先生來找過我一次。他告訴我,假如你回到紐約來找我,請讓我務必問清楚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銀行開保險箱。如果是,在這之前,他希望能與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