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中學第一年就認識菲利普。菲利普對他而言算不上摯友, 頂多比點頭之交再多上一丁點交情。
菲利普是個書呆子,也是個典型英國學院派,在人際交往上將消極、保守與被動發揮到淋漓儘致。西澤有那麼兩年曾有著記錄秘密日記的習慣——十四歲躁動年輕人,正處在對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巔峰, 往往有太多情緒化的東西想要宣泄。可是在穆倫伯格, 沒有人會傾聽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講這一類無聊的廢話。
菲利普曾做過在他一年校舍舍友,這個怪人成為西澤十四日記本上出現頻率最高的人。他在這個人身上使用過許多無數尖酸刻薄的形容詞,但他覺得最切合實際的一條是:一旦有私|密新聞出現,在曼哈頓上東區時常參加那些所謂的奢侈沙龍與派對的年輕人當中, 菲利普絕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如果有什麼秘聞連他也聽說了,那麼這個消息一定早已無人不知。
他確信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在紐約社交圈成為笑柄, 又或者阿瑟將這件事處理的很隱秘。
哈羅德又是透過什麼方式,知道他頭一個會來求助菲利普?
直至在花旗銀行那間私|密性很高的小小咖啡室裡見到哈羅德, 他確定這麼多年都小看了自己的父親。
他是阿瑟親手帶大的。對阿瑟來說,哈羅德是個犯了過錯的兒子,是家庭的恥辱, 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教養下一代的。作為父親,哈羅德對他的思想的影響甚至沒有教父來得多。而他的一應飲食起居,也全由湯普森照管。
對於他的成長中的一切,哈羅德完全束手無策, 無從參與。這些年,他與他的父子關係一直相當疏離淡薄。偶爾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不出幾分鐘, 他們兩人中一人一定會有一個受不了這種長久的尷尬與沉默, 找出各種借口抽身離開。
大部分時候,出現在他麵前的哈羅德,都是一個懦弱蒼白、沉默寡言的形象。
這個家庭看起來並不像他們表麵上那樣和平,慣常的偽善麵孔是所有人最好的偽裝。這副皮麵之下,人們看起來很公平,可以與任何人若無其事優雅笑談;可這個家庭,對金錢、權利、繼承權與話語權有無上崇拜,他們通過這一切,在彼此之間分出了層層森嚴的等級。
私底下,人們說起哈羅德,總會形容他為:那個男人。
而後所有人都像收到了彼此暗示似的,低頭竊笑。“那個懦夫,你看看他多蠢,他對阿瑟低聲下氣,卻從來得不到他半分好臉色。他甚至比不上那個家仆。”
每當他經過那群為求體麵,躲在在角落裡議論他人隱私的無聊之輩,那群蚊蠅類笑聲與嘈雜的竊竊私語會像按了開關的收音機一樣戛然而止。他們會裝作若無其事跟他說天氣真好,據說你功課不錯,有沒有收到一兩個漂亮妞的情書之類的。或者講幾段並不好笑的笑話來洗脫罪責,在談話結束的最後,從喉嚨裡爆發出乾癟又無力的尷尬大笑。
若不是偶爾有人提起陳年往事,西澤幾乎不會相信,這眼睛像熱帶海洋一樣的英俊男人,在他二十歲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曾是紐約所有年輕女郎的夢中情人,是長島家庭為待嫁女兒最中意的丈夫人選。
如今,這個中年男人唯一的尊嚴僅僅來自於西澤,他唯一的兒子。
將西澤帶到世上,似乎成為了他在這個家庭裡所剩無幾的功績。
有人說他的誕生是哈羅德對阿瑟的報複,阿瑟卻最終寬容的接納了西澤,傾所有心血栽培,將他變成一個讓哈羅德完全不認同與理解的獨立生命,這就是阿瑟的反擊。
對於西澤的生母,人們對此往往緘口不言,好像早已約定俗成。這秘辛無從提起,信息從源頭斬斷,除了能在他的麵部特征上稍稍覓得蹤跡來佐證私底下的臆測,阿瑟斬斷信息來源,卻放任人們去臆想;這類臆測漸漸變得五花八門,好像每一種都比前一種更接近真相。真相終於無從究起時,阿瑟的目的也達到了。
直至湯普森在餐桌上揭發自己,離開餐桌回到房間以後那個夜晚以後,他發現哈羅德也許並不如他想象中那樣怯懦。
直至他在花旗銀行貴賓咖啡室又見到了他。
搭配紅銅鑰匙的雙鎖保險箱已經經由銀行經理,從保險倉庫搬了出來;而他在城市銀行的包裹,也出現在這張長方桌上。
哈羅德穿著熨帖整潔的灰色豎條紋西裝,坐在他對麵那張豬肝紅絲絨沙發椅裡,看上去和所有這個年紀的成功商人一樣體麵尊貴。頭發褪淡金色,有些逐漸謝頂的危機,眼角長了皺紋,破裂的毛細血管露在透明敏感肌膚的表層,麵貌在這個年紀中年男人裡仍可算得上英俊。可偶爾笑起來時,你會從他臉上捕捉到一股稍縱即逝的辛酸。出賣他的是眼尾的褶皺,西澤曾以為那是幾十年孤寂無援與鬱鬱寡歡的總和,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那也許是另外一種情緒的積澱。
指使湯普森做出對阿瑟不利的事情,對哈羅德來說好像並不是難事;支使掌管阿瑟保險箱的銀行經理,對哈羅德來說也是這樣容易的一件事;甚至能在他出現在紐約的數小時內,立刻猜透他的動向。
搞不好他的複仇到目前為止仍並沒有結束。
這個演了半輩子啞劇的男人,所有人都小看了他。
哈羅德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保險櫃在這裡,湯普森將複刻的鑰匙裝在你的保險箱裡,現在也在這裡。”
“我看得見。”
“另一把鑰匙在門外的經理手中,在這之前,我能否向你確認幾件事。”
西澤說,“你當然可以。”
頓了頓,哈羅德說,“你原本打算如何打開這隻保險箱?”
西澤說,“我有這項權利。因為那是我的id,否則我可以求助警察,讓他們來打開這個保險箱,這是最壞的打算。”
“但你知道,銀行經理也有權通知阿瑟。”
“那又怎麼樣。我隻想取回屬於我的東西,我並沒有觸犯任何法律。”
哈羅德輕輕歎了口氣,說,“你想取回的所有,全都在這裡了?”
他說,“是,全都在這裡。”
哈羅德說,“這裡麵不包括任何一樣值錢的東西。”
“一個受了教育,身體健康的成年人,在什麼情況下會活不下去?
哈羅德接著刨根問底,“給人做私人安保,翻譯,做一點小生意?或者一邊工作,重新去考一門你喜歡的文憑,以你的智力來說一兩年時間再獲得一個值錢的學位完全沒問題。”
西澤盯緊自己的父親,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過幾秒,他笑了,說,“所以這些是你二十多年前曾打算過的嗎?”
“我在問你。”
“我認為我可以不用回答。”
“我是你父親。”
“我是自由人。”
哈羅德看了他一會兒,笑著搖搖頭,“你從何得知自己真的獲得了自由。是我低估了你,還是你低估了阿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