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腦子已經給燒成一團漿糊,哈羅德這番話,連通溫先生講過的話,漸漸為她黑洞洞的內心打開出口。
哈羅德留時間給她慢慢思索了幾分鐘。
她脫口而出,“去香港?”
哈羅德點點頭,“你令他感到憤怒,感到被捉弄,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則阿瑟絕對會想象得到,但凡懷爾德曼手下的軍事助理國務卿,通常在上任半年內,都會被國|務院委派到具有極特殊遠東貿易、情報環境與英美關係的香港,或者新加坡做總領事,助理國務卿也有權利欽點隨行助理官。”
淮真慢慢地說,“如果他願意去,他就能了解到母親真正的……”
哈羅德鄭重地點頭,“離開香港前,我手頭所有產業都轉到他母親名下。因她識字很少,這些年一直委托沙遜洋行的摯友替為照管。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筆先施股份,幾處尖沙咀房產。在她母親去世一年後,摯友在廣州找人購買一份紙兒子,將他在香港出生時的姓名登記在冊,從西雅圖入關,打通關係,讓這個id也得到美國認可。離開美國這些年,便經由這個香港、美國兩地認可的中文名字,陸陸續續將一部分財產暗中轉到遠東,連帶她母親的遺產,二十年前起就已歸在他中文名字戶下。這些年我一直在煩惱,應該如何將這件事告訴他……紐約花旗銀行和他談過以後,直到第二天,我才終於想明白。”
淮真有點疑惑,“第二天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你成了哈佛大學恒慕義博士的學生。這位教授,一年之中,起碼有七八個月,都攜帶妻子在中國傳教,近十年以來,半數以上的時間都在嶺南大學與香港大學。我本想著,離開穆倫伯格,你去哪裡他便跟著你去也好,興許會吃一點苦頭而已。但是我險些忘記他那位祖父,恐怕不會輕易放過你。我知道在婚禮上有什麼在等你們,但我沒有告訴他。因為連我也才想明白,隻有讓他祖父放鬆警惕,我才能想出由頭,暗中將他送往遠東。‘天高皇帝遠’(他又講了一句中文),之後會發生的一切便都是阿瑟與我的父子惡戰,而不會使他的惡意隨時隨地降臨到你身上——這是我作為父親能給予的、不傷及他的最大自由,對你卻實在不夠友好。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即便西澤至今也被蒙在鼓裡。
“他有告訴過你那個名字對嗎?傅雲出,在美國與香港都是認可的。在殖民地上他一定會用到那個id,而倘使他從華盛頓出關前往遠東,那麼,即便在香港,你們的婚姻也是有效的。往後再同他回國,經由美國海關,這個隻在特區有效的婚姻,會被整個美國大陸所承認……”
淮真呆呆盯著哈羅德,喜悅來的太突然,整個有些懵了。
哈羅德微笑道,“彆開心太早,在他去香港之前,我與你都沒法將這一切告訴他。至今他仍舊不大願意理我,可想而知他對這件事有多憤怒,尤其是對你……即便副助理國務卿先生點名要他去,他仍舊有拒絕的權利,所以……”
淮真說,“我就是單純為他高興,不為彆的。”
哈羅德哈哈大笑起來,“恒慕義博士已經與我通過電話,他說仍得先征求你的一間。所以女士,你願意申請同恒慕義博士前往嶺南或者香港嗎?”
她仰頭盯著天花板,不知該怎麼才能使自己不至於開心到掉淚。隻好擋住眼睛狠狠點點頭。
哈羅德微微躬身,語氣輕柔,像哄小孩似的那樣說,“那我們等等看,看他氣消以後,願不願意跟隨er先生去英國殖民地。”
作為西澤的父親,哈羅德有權為他做任何事。
可是淮真卻仍舊忍不住,用她因感冒與喜悅、鼻音濃重的嗓音說,“謝謝你為他做的這一切。”
“我也很開心他能遇見你,可愛的女士。他兩歲以後,便再沒接受過來自父親的教育。但是作為父親,我希望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愛任何想愛的人,做任何想做的事,這興許就是我唯一能給他的東西。”
她吸了吸鼻子,接著問,“那麼你呢?”
哈羅德摸摸腹部,“說實在的,他那一拳可真夠狠的,害我一個月才好……始終上了年紀。”
淮真被他這冷不丁的笑話搞得笑出聲來,又頗抱歉的說,“我是說,倘若他去了香港,讓阿瑟先生知道,你怎麼辦呢?”
哈羅德微微眯眼,像是有些感慨,卻也像是早已做好準備:“我也有我的妻子與家庭,還有我的父親,不知與他和解需要用上多少年。”
·
浸信會的禮拜六福音尚未結束哈羅德便匆匆離去,淮真用後院銅水盆洗了個臉,竟然還趕上了十點鐘來的唐人街青年球隊。
燒仍然是燒著,但那番談話後,她心都飛了起來,鋼琴越彈越快。兩小時福音結束,球隊青年目瞪口呆的盯著她,一個賽一個的滿頭大汗。
連布力梨神父都忍不住打趣她說:“今天有什麼好事發生嗎?你幾乎將四分音符都彈成了八分音符。”
她仍舊不自知,茫茫然的笑問道,“有嗎?”
一旁的加西亞冷著臉,陰陽怪氣的說,“得了報紙dragon daughter的讚美,真是追求者無數,比華埠小姐還風光。”
淮真不解,“誰追求我?”
除了一個拉夫·加西亞,實在再沒彆人了。
加西亞說,“我都看到了,一個金頭發的——中年男人!跟你在福音堂竊竊耳語!”
淮真仍舊帶著鼻音,聽他這麼說,陡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加西亞說,“你笑什麼?”
她實在懶得同他解釋。合上琴鍵蓋,夾著福音樂譜,一溜出了浸信會,在斯托克頓街禮拜六陽光下的市集裡飛跑起來。